山海文化台灣原住民文學數位典藏資料檢索請輸入檢索字2001來自靈魂的觸動~第二屆中華汽車原住民文學獎-得獎者作品/名單-朝山 「伊呀喔喂,瓦依啦嘎打簍蓬,叭拜哈哈嘎比奴剎幹,伊嘿……」 「他喝醉了?」山本小聲問喇嘿。可這話還是讓他聽到了。 「我醉了,就一小杯我能喝醉!?」打若大吼一聲,瞇成一條細縫的眼睛裏,冒出一股紅光。紅光。在大湳部落出發前,橫在林務局官員前面,哇啦哇啦地嘶吼,兩隻眼睛紅得嚇人,像燒紅的針尖一樣。 「喇嘿,別管他們,揹那日本人的行囊,我們走!」叫聲和行動同時進行,快步朝山徑走去。 山本次郎坐在行裝前,鬆開鞋帶,抽出六十幾年來經常起水泡的腳。到台灣,沒有人提醒他該換透氣膠鞋,也沒有人提醒要帶防蚊子咬的藥,雖然是延聘而來,有著地質生物學家頭銜,在這裡總是缺了什麼似的。 「老哥哥,我是隨省府林務局來的!」山本向能說流利日語的打若,舉杯。 「那關我什麼!」 「他們說,配合雪霸公園,明年要從這兒開一條大路,會給你們帶來運氣的。」 「運氣是藏在山裏,用不著他們給。」打若咬著腮上的大筋,毫不領情。 那些林務局的人未說明開闢這條路的意義和價值,以及給整個部落山區的生產生活帶來的變化,引起打若劇烈的反應。那些官員問喇嘿「他說什麼?」四十開外,已定居都市、族語能力尚可的喇嘿,也被感染了那份生氣,扯開嗓門照本宣科地翻譯,說: 「他說:你們就是這樣的人,開了路、山神『浦翁』住哪裏?動物住哪裏?讓我上哪打獵……」 那些人聽得兩眼發直,怔住了。不禁多看一眼,頭上綁的編織束帶,將繞著皺紋生長的濃密白髮,繫得服服貼貼的精悍老人。 有筆直、有曲折,伸向一線天的林木,株株幹幹披著莊嚴厚量的色相漸層朝天,絕不擁擠,各自維持適度的尊重和距離。 打若邊走邊嘮叨說著卡巴嘎尚山區的歷史及老一輩子的事。山本的臉色灰白,脖子上的皺紋裏漲滿了汗水,喉嚨裏勉強從絲絲的響聲中迸出「嗯」、「喔」的應答。 「馬上到山頂的砲台,卡巴嘎尚就是廝殺之地。」喇嘿來過,搶著說。 雜草蔓生,依稀看得出是人工坪臺,俯瞰視野遼闊,有風,陰涼的。打若往銹蝕一半的砲管裡瞧,好像裡面有他要找的東西。「男人搬運這些砲,女人也……」話未完,鼻子重重「哼」了一聲。抬起頭,眼神像兩把利刃射向剛嚥下水的山本,然後,在又黑了一層的夜色裡,凝重的述說時過境遷的一段往事…… 「那時我還小,和媽媽在家裏,父親被命令搬運武器和彈藥,未出嫁的姑姑也被叫去做煮食料理的差事。 天將亮未亮的清晨,父親矇矇矓矓聽見草寮後側,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越來越響,好像有什麼野獸爬動著;接著,聽見急促嘶啞的女聲:「不要,別這樣……」像從地底下發出來的。寮裡的族人都醒來,目睹那片黑黝黝的竹叢像野獸驚恐地抖著,也瞧見父親遭槍托擊昏在竹叢前。之後,一名日兵繫著腰帶從暗處走出來。」 打若說到族人抬回姑姑跳崖自盡的屍首時,全身的每一個汗毛孔都漲開了,抖得像風中的樹葉一樣。卡住喉嚨的水吞不下也吐不出,山本劇烈地咳了起來。 夜裏就變天了。喇嘿蹲在火邊,往火裏添著乾樹枝,樹枝爆響著,飛出一朵朵的火苗,舔著他的臉。 「喝!」打若把竹筒塞給喇嘿。 「這才是真正的酒,喝多少也不會生病,哪像都市的酒,喝多了躺二天頭還疼著呢。」 「好,我喝。」 喇嘿三口下去,臉就紅了。躬起腰,突然身體像被酒發酵了一樣,渾身都脹大了起來。其實酒沒這麼大的力量,也不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自從他離開故鄉再投入這片綠色懷抱,總覺得失去很多的東西又回到身上。 遞還竹筒給打若。覺得他像一叢黃藤,在風雨中搖撼著,緊緊抓著土地、抱緊岩石,害怕被連根拔起來。他鬥、他吵,他讓想沾他一塊地的掮客灰頭土臉,可硬脾氣也跑了老婆。臨上山前,看他從木箱找出一股霉味的大衣,縐縐的。一個沒有女人的男人,活得很艱難。 「喇嘿,給那日本人蓋上,露水重。」打若把烘熱的芭蕉葉拿給他。 濃得化不開的夜,把什麼都拉近了。可是,人和人就跟樹和樹一樣,誰也不知道誰的事情。 山本專心地用相機拍下溪谷旁的各種植物,山蘇花、崖薑蕨以及攀據幹瘤垂葉書帶蕨,為了更接近拍下斜坡上的一葉蘭,狼狽的折騰一番,才撿回滾落凹澗的一袋裝備。 「你說你六十多歲了,是真話?」打若叨著菸,問著。 山本隨口「嗯」了一聲。他不是頭一次被問愣,在路上,打若總是沒頭沒腦地問些什麼,讓他好半天答不上來。 「這山裏開了路,車子來來往往,那些動物會住的安寧嗎?牠們跑光,我上哪打獵!」 語氣有著無奈,更含著十足的嫌惡。開路!彷彿嚴重威脅他性命似地。先前在肌理線條非常美麗的巨巖前,山本說: 「來、來,幫你們拍個照。」 「把石頭和後面的山照走?」打若起了激烈的反應。 「我不會拿走它們,只是拍個照而已……」 「不行,不行,它們的魂應該留在山上,我的也一樣。」 「這……」山本渾身一震。這個說一口流利日語的老人,心!還是離他很遠,好像夜空中兩顆看上去挨得很近的星星。 踏在落葉、泥濘絞雜的山徑,遊走在樟、殼巨木間,喇嘿和山本不停拍打往人身上撞、隔著衣服也叮咬的蚊子。打若皺起眉頭,咧開牙齒發黑的嘴,笑著說「笨呀!用這個。」折下一欉樟樹枝丟給他們。「把葉子搓一搓,擦在臉上、身上。」突然!打若盯上一株樟樹殼,「噓|」食指按住唇,然後悄悄取下山本的背包,輕輕倒出裡面的地圖、活頁簿和PTS夜光指北針。 「喇嘿,把背包套住頂端,抓緊別放開。」邊說邊悄悄繞一圈察看後,便使勁地敲打樹身。咚、咚、咚……。 「哇!出來啦,鑽到袋子啦!」,「袋口抓緊。」二人上下呼應間,一隻胸有白紋的巨型飛鼠,手到擒來。二人嘿嘿笑的時候,山本瞥了瞥眉,我的背包……。 暗夜的簾幕輕輕垂下,周遭幾許蟲鳴和草葉沙沙的微語,益發扶襯出山間夜色獨具的岑寂。 山本幾乎把鍋裡剩下的湯都喝下去,一直到喘平了氣,十分得意的說: 「啊,真是人間美味,肉有點澀,湯卻好極了。」 「吃吃這個,保證讓眼睛夜裏看東西跟白天一樣。」 「哦!不……」山本看著打若一口吞下飛鼠腸子擠出的黃綠物,直搖手。 「笨吶!以前你們的軍隊在新幾內亞打仗,還吃人肉呢!聽說沒?」 「我……我也差點被動員,還沒上戰場就……」山本有些吞吐。 「給我一支菸。」 山本給他一包,他卻抽出一支,山本遞過打火機,他搖搖頭,拿起火堆燃著的樹枝,說:「用這個。」火苗是金色的,在樹枝上跳躍。有時火苗像手臂一樣伸出來,輕輕撫摩著他們的臉,有時候火苗像精靈一樣,離開了柴堆,一直向上飄升……。二個人靜靜地盯著火苗,好像火苗裏有著他們熟悉的東西。 「白天你走路時,為什麼走走停停?」山本打開靜默。 「你知道嗎!這山裡,每一棵樹都有魂,草也有,石頭上也有,你要是靜下來,就能聽到它們在唱歌、在咳嗽,深夜更可以聽到他們在打鼾。」打若把菸頭吹得紅紅的,繼續說: 「走太快,靈魂跟不上,停一下,是要等一等。」 山本腦中轟了一聲,瞪大眼睛看著比自己大上十幾歲的老人,感覺和不同世紀的人挨在一起,彼此的心隔得好遙遠,他看見什麼了?又進入到哪個世界裡?又怎麼領悟和感動山中的一切? 「還有菸嗎?再給我一支。」打若又用燒著的樹枝點上,慢慢吸著說: 「試看看,好不好用。」 山本驚訝地接過一只棕葉背簍,用山棕葉交叉編織的,繫上樹藤肩帶,有一種說不出的原始、自然之美。 「這……這什麼時候做的?」 「剛才呀!喇嘿拿了一堆當臥舖,抽出幾根編的,防水的喔!」 山本把活頁夾放入簍裏,沒寫上任何東西。 清晨,加里山像一個孤島,周遭是洶湧的綠色波浪。在林子上端的崖壁旁「卡伊那貝,瓦依啦達古哈馬,瓦依|啦,古哈馬依拉|」的哼唱聲,是打若在吟唱,那低沈而有些憂傷的歌聲,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山本爬上挺拔粗大的冷杉前,那裏沒有一點霧,也沒風,什麼都是透明的。打若手握竹杯,每次用食指蘸一點,舉起一次,他就提高嗓門,「卡伊那貝,瓦依啦|」的歌聲隨著杯裏的酒,彈灑在前後左右,一支歌翻來覆去地唱,動作也很單調。山本向整理好行裝、跟上來的喇嘿說:「他在作什麼?」 「祭告山神『浦翁』,還有一些看不見的……」 「昨晚一絲聲音都沒聽到嗎?」喇嘿反問。 「有啊,我以為是你們在聊天,可又不像你們的族語,聽不真切……」 此時,打若停止了唱歌,向崖壁呼喊幾聲,然後聽著,很緊張地聽著,像聽到什麼,還是沒聽到什麼,又接著唱起來。 「中美斷交前,有一座美軍樂山基地,視線良好的話,往上遠眺可以看見圓形的雷達。」喇嘿用不很流利的日語半摻著漢語,手勢忙得不得了地說著。 「沒關係,慢慢說,漢語我也通。」山本拍拍他的肩。 「那兒有常年的霧,起了又散,散了又起,曾有美軍飛機摔落,死了一些人。」喇嘿看看崖下靜得出神的打若,又說: 「他,都是他找到出事地點,還幫忙扛死人,你看,他那長過膝的大衣,胸前有USA的字,美國人給的。不久後,傳說出這附近常聽到有人用英語交談,尤其下半夜……」 吁!山本深深呼了一口氣,望著高高低低的樹和樹上面飄流的藍色霧靄,晶瑩得醉人。突然,四周陰暗了起來,風像雷一樣,沿著崖壁的凹洞滾來滾去地吼著,霧像白色的魚網纏上身。這天氣,說變就變,連猶疑的時間也沒有。 「起霧了,快走!」打若走到他們跟前,催促著。 通往三十七林班的小徑,崎嶇又崎嶇,頂著曲曲折折的風,費力升騰而上。 山坳坪台,已廢棄的貯木場,矗立兩座失去纜索的巨大支架。太陽像個大紅圓盤,掛在支架上,射出一道道陽光,映在他們身上。打若臉上閃爍著奇異的色彩,興致勃勃的說: 「蕃童教育所畢業後,和爸爸、叔叔分配到這裏工作,流籠的機器整天轟轟響。喇嘿坐的後面有三間工寮,每間可住上十二人。砍伐的大部分是杉木,還有相思樹、樟樹,每人手裏提著一把油鋸,“絲沙絲沙”地伐倒整株大樹,然後去枝留幹截成兩米長,扛到鐵軌上的台車,一台台推送到這兒,再吊運到山下。」 山本站起來向下方遠處望去,開始是白茫茫的模糊,漸漸分出了色彩的層次,在那平坦純淨的天幕之下,是一片像鉛塊一樣沈重的墨綠。 「嘿!曾有人搭纜車和木材一起摔下谷地,死了。」這句話像一陣冷風突然鑽入山本的懷裡,打個寒噤,直定定看著打若,繼續聽他說: 「每人發一副手袖,一雙叉開腳趾的黑布鞋叫“打屁”,打綁腿外還在頭上纏毛巾。」打若捻熄了第二根菸,像回到那幅圖景,臉色有著愉悅,聲調又彷彿是他的生命從少年一下子跳到老年,有著一種淒涼、感傷地說著: 「打古旺(醃蘿蔔)、米索(味噌)炒薑絲、豆腐乳,讓你吃得飽飽飽。飯後,圍著煤油燈上日語課,日語就在那時候打下基礎的,可叫我寫像蚯蚓扭來扭去的字,怎麼也寫不來。工頭常罵我們“阿達馬康固力”,“井播幾賽”。我們也用族語小聲回罵”堵閉”、”敏叭卜露”的粗話。」 打若再燃著一支菸,吐出。眼神悠悠地望向遠方,想拾回拋灑在青山峽谷間,那些詼諧笑罵聲和粗野的戲謔似的。 「喇嘿,酒拿來!」打若身體像通了電、猛然跳起來。 「你祖父在山本坐的地方嚥氣。唉、可憐哪!頭顱都砸扁了。」山本也似被電到,彈簧般跳開。 打若口中唸唸有詞,把酒彈灑開來,山本兩掌「啪」地一聲,雙手合什默立於後,喇嘿「噗」地一聲,跪下。 這一跪,跪出了艱苦笨重、體力勞動者的多少傷心往事,也跪息山頂有些硬的風。太陽在遠山那面,像一面發光的鏡子,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 攀上山脈稜線,穿出變幻多端的林相,望見刀劈斧削似的石壁,兩邊黛黑色的山頭,緊緊夾往一道銀瀑,從崖頂落下,跌進岩底深潭。 「你就讓他們的魂留這兒吧!」 山本縮回拿相機的手,噤口不語,盯著鬼斧神工的大自然奇景,有些恍惚。 「你們說,開大路,在這兒!林務局把編上號碼的山,年復一年的盲目採伐,又不即時造林。」 「你知道嗎,山是有生命的,神在管理,崩落的土和石頭,就是祂的眼淚。這條溪,就像你壺裡的水一樣,你要喝,山也要。」打若眼睛裏冒著「嗖嗖」冷光,鐵著一張臉,激動說著。 這個常年與山為伍的老人,身上一定有什麼奇異的東西,能感覺到一般人感覺不到的事情呢!露宿樟木林的那天早上,他用千斤榆的手杖撥弄一叢過貓蕨,「呼呼」地叫了一聲,有些驚恐地向四周張望,「怎麼回事?」喇嘿和山本也有些緊張,以為發現有猛獸的糞。「有人走過,昨天,三個人以上。」打若說了這麼一句,抽出腰間的刀,指了指山脊上的九芎樹,說「你們先到那兒,我去去就來。」他走了。不一會兒傳來他的喊叫聲,嗓音像一串悶雷在谷底盪開,旋升的縹緲回音,越發顯出大山裏的寂靜、神秘和恐怖,又幾聲更高亢「喲、喲、喲|」的喊聲,使林子裏每一片葉子顫動。山本和喇嘿愣在樹下,彷彿陷在一片不安和危機中,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似乎某種異樣的感覺,隨著叫聲傳到他們身上。 「金門危險吶!危險吶!嗯|」打若斜倚巉岩,對著一張沾有糯米飯的報紙,搖頭晃腦嘟囔著。身旁的喇嘿「噗哧」地笑起來,說「瑪嘛(父執輩通稱),報紙顛倒看啦!」山本也笑了。 「你管我。哼!寫得密密麻麻的,還不是給我擦屁股。」說著,把刊有總統候選人照片的報紙,悻悻然的揣入懷裡。 打若的脾氣,無法捉摸,就像難以理解他和山的感情一樣,那雙半開半閉的眼睛,總是閃著幽幽冷光,沒有絲毫上年紀的人有著那種渾濁與柔和,即使笑的時候,也是冷的,眼睛裡好像發出「絲絲」的聲音。「噗咚!」一聲,有木製的、鐵鑄的十幾支路標,丟到溪裡還破口大罵。|巴嘎呀若,幹Χ娘,馬里嘎比,嘎骨賴。日本罵、台灣罵、外省罵、原住民罵,罵的震天價響……。 這一路來,他遠遠走在前頭,把釘在樹上的牌子全給拔下。丟牌痛罵後,他的眼睛格外地明亮起來,好似完成一件偉大任務一般。但心中仍有難以釋懷之處,皺著眉說: 「每次上山來,都有不同的東西亂丟,在樹上刻字,枝頭上綁路標,有一回,一隻松鼠莫名其妙從樹上掉下來,是吃了塑膠袋噎死的,還有猴子呢!」 黃昏的暮色,沈著而緩慢地改變一切,它把山脊上的最後一抹斜陽擠走,接著又往潺潺溪流投下一片陰影。 一隻遲歸的雉雞,在林子裏發出孤寂的咯咯叫聲。 「還給你。」打若把紅絲絨的方形盒,塞給山本。 「欸|老哥哥,這我送你的呀!」山本推還給他。 「我不需要它。」 「它跟著日月星辰走的。」 「太陽、月亮、星星都在裏面?」 「那是時間。」 「時間!時間是什麼?」 「就是白天黑夜、日出日落呀!」 「那還用得著它來告訴嗎?在山裏,過多少年還不是和一年一樣,時間是對你們走的。對我,停住了。」 喇嘿看不下去,說「瑪嘛,人家有心送你,你就……」。「哼!你要就拿去!」「啪!」丟給打圓場的喇嘿。此刻,這支新錶成了燙手山芋,誰也不想去沾惹,。悶了好一陣子,喇嘿突然迸出一句:「你還想著阿大(嬸母)?」打若的心震了一下,深深吸入一大口菸,憋了很久才吐出濁濁的菸和咬著牙的話。|我該殺了他。 「瑪嘛!我只是聽說,你不要生氣啦!」 打若兩眼失了神一樣,瞅著沉沉夜幕,心中疼痛的幕布緩緩飄了起來…… 拉露坐在門檻上,借著夕陽的餘光縫補嬰兒的衣裳,飄浮的青煙和一片令人不安的沈靜籠罩著竹屋。「拉露,別再縫了,進來吃飯啦!」。「我也沒怪誰,那是小孩的命呀!你不能這樣不吃不喝。」。「拉露|」語氣從乞求轉而微慍。 初為人父的愉悅和欣喜,白天抱、晚上摟,看著妻子把豐盈的奶頭塞到嬰兒的嘴裏,這情景就只那四天。之後,嬰兒的猝死,令妻子每天渾渾噩噩,把完好的衣裳縫了又縫、補了又補,針扎了指頭也沒感覺。 一個月後,打若禁不起部落裏的閒言閒語,說「拉露中邪,要用漢人的法術,“作法袪邪”。」謠言說了千遍就成真理之下,請來了法師。那天,法師舉著木劍在家裡跳進跳出,供桌前跳神的時候,跳得褲子要掉下來、屁股都露出來了,拉露「噗哧」地笑出來,這一笑,痴茫的神智竟然好了起來。 拉露憔悴的面孔逐漸豐潤了起來。然而,自從法師給了一面鏡子,說是常照可避邪,不知何時又有了白粉、胭脂的,她攬鏡化妝的時間也越來越久,像赴一場比一場大的宴會似地。陽光下展示手腕上的新錶,銀白炫光射入部落女人眼裏,豔羨連連。也使女人們推理出縝密的邏輯|拉露經常跑到漢人村庄一定有問題。 有一天,在工地宿寮的打若,因腳傷不能工作而返回。剛走進門,就聽見喘息聲和竹床喀吱喀吱的聲音。一股熱血湧了上來,不顧腳傷掄起手杖就猛打,可那真光了屁股的法師,挨了幾記悶棍,提著褲子一溜煙跑了。屋裏,拉露像綿羊嗚嗚咽咽地跪在他腳前求饒,可他腦門要炸開了,兩隻眼睛的火噴向拉露,說:「滾|妳滾,別在回來。」自此,打若把那短暫的婚姻藏到大山裏,幸福像那只扭斷的手錶,狠狠地拋入山澗。 咕、咕;唔、唔……兩隻貓頭鷹在漆黑的林裏,叫著。 「睡吧!讓牠們看守月亮。」打若瞇成細縫的眼,閤上。 「那是在求偶的叫聲,書上說的。」山本小聲跟喇嘿說。 「噓!」喇嘿食指按住雙唇,眼睛飄向打若…….。 三個人擁著一陣比一陣冷的風,一夜冷醒了好幾次。 溯著稱作「風美溪」、景如其名的溪澗。濕漉漉的石頭,舖滿了青苔地衣,地衣上長滿小花小草,直似一盆盆天然的盆景。打若走在前頭,用手扙不停地敲打岩石,劈哩啪啦一路響著。「岩溝潮濕的地方最多蛇,毒得很。」打若回答山本「為何要敲打?」的疑問後,他們默默走了好長一段路。捨溪改走斜坡約莫半小時,景緻倏然一變,滿山一叢叢的矮竹出現眼前。|到了,三十九林班最頂端。 「原先這裏長滿了參天古樹,也曾計劃性的栽種過冷杉,可是幾番大火下來,如今是山石嶙峋,岩脊光禿的模樣,只剩這些竹林叢和灌草荊棘了。」 打若邊說邊採著腐朽木上的香菇,彷彿檢拾這林班殘餘價值似的。 「火是怎麼來的?又怎麼滅的?誰也不知道,也許是雷起的,雨滅的吧。」 「噢!可能。」山本漫不經心地應著。擔心正在生火的喇嘿,這山頂的風可不小呀!打若瞄了山本一眼,說: 「放心,原住民是用火專家。欸,喇嘿,這香菇拿去烤一烤。」 突然!山本感到一陣陣陰冷,酥酥地打顫。站在大火凌遲過的山頂,小時候朦朧的記憶逐漸地鮮明浮現。尤其父親臨死前想吃香菇,未達成他願望的記憶,緊緊嵌在心底深處,難以忘懷…… 在戰爭轉烈的昭和十九年夏,山本的兩位兄長都在戰場,與父親在樓橋的軍需廠做工。高知縣地處美國軍機入口,美軍展開「本土轟炸」時,經常遭到連帶空襲。七月上旬的某一天,無數的轟炸機像恐怖蝙蝠遮黑了天空之後,家鄉頓成一望無際的火海。 山本在工廠的防空壕躲過空襲,擔心上夜班獨自在家的父親,趕緊往小學避難所尋找。路上,遇到逃難的人潮,七嘴八舌地嚷著:「河水都燙得像開水囉!」。人群中有人認得山本,「你父親在蓮田那兒!」山本急忙穿過橫在軌道上已燒得爛白的電車,到了蓮田,父親蹲在土埂,全身像被煤煙熏似地焦黑。 山本無暇多想,立刻揹起父親,在濃煙蔽空、空氣瀰漫油脂燒夷彈氣味的情況下,直奔學校裡的急救站。一路上,一直有東西滴滴答答地掉落,是父親被火燒傷的表皮剝落,變成黑色汁液,像汗珠似地滴個不停。 抵達學校,悽慘如一幅地獄圖,缺頭斷腳的屍體像魚市場剛卸下的魚貨排在一起;血跡斑斑的垂死者不斷呻吟呼救,那聲音在圓頂形天花板下迴響,有如惡魔的詛咒。在角落,檢視父親傷口,身上沒燒到的只有穿長靴的部份,其他地方連衣服帶皮膚都給燒爛了。 空襲警報解除的同時,軍方命令禮堂內的難民全部移到山邊的淨光寺。與人共用板車載著從昏厥中痛醒的父親,跟著避難隊伍走到淨光寺。這兒,沒有醫生也沒有藥物,吃的配給是稀罕地剪成一公分小方塊的昆布,昆布耐嚼,塞一片到父親嘴裏,兩頰肌肉一扯一扯地模樣,還清楚印在山本心中。 父親苟延殘喘拖了三天,臨死前說:「山本,我想吃香菇。」山本找了一個下午,好不容易在廢棄的菇寮裡摘下兩枚,匆匆趕回淨光寺時,父親己被運往紅十字醫院的太平間。 「欸|吃吃看!」喇嘿把撲鼻的香菇遞給他們。山本嚥下,碰觸到心底深處的痛,熱淚盈眶。 山頂的風大了起來,粗野的衝揰他們。 巨木群間。扁柏、檜木、紅豆杉……個個慾求崢嶸地挺拔向天,粗壯皺摺的樹幹忠實記錄了時光痕跡,個個超過千年。有些樹葉已凋盡,光禿枝椏依舊頑強地卓然高擎。 「過來,聽聽看。」打若緊貼在一株檜木上,摒氣凝神的說: 「這樹木用乾裂的樹皮呼吸,它們活得很有力,樹幹中乳汁流動的響聲,好清楚真令人感動喲!」 「真的耶!」喇嘿聽得大叫起來。 山本捱緊一株扁柏,眼皮沈沈地撂下來,沈浸在想向母親撒嬌的祥和心境中,雖然是一無記憶的母親。 風冷、霧濕的觀霧工作站,補給好乾糧雜什後,鑽入厚厚的棉被,卻怎麼也睡不著。遊憩區旁,數頂帳篷裡的一群年青人,喧鬧聲想把帳篷撕破似的……。 「老哥哥,請我們吃飯的那個人,你熟嗎?」 「不認識。他是泰雅人,原住民都是熱情的。」 「你們都用日語交談,好像回到日本的感覺……」 「你還是跟我隔一層。」 「那|懶得走山路,坐車的林務局官員呢?」 「哼!好幾層。」 在喇嘿悠悠的鼾聲中,空氣飄散著濃郁的檜香,可那群年青人的笑鬧聲,更響。直到凌晨一點,不能容忍的叱罵盪了出來「喂、喂|別人要睡……」嚮久,觀霧上的風、樹、草都靜了下來。 山上天亮得早。沿著大鹿林道,呼吸標高二千多公尺的空氣,胸脯冷得發疼。「瑪嘛!我們終點不是在觀霧嗎?」喇嘿往前問著打若。「喏!」打若下巴指向喘氣咻咻的山本。喇嘿把手中的麵包塞進嘴裏,腮硬硬的鼓著。 稱作「馬達拉溪」的溪流,來自大霸尖山西麓,景色展佈得美如處子,清新得恰似悠然舒張的樹葉。走一段路後,打若坐在平坦的裸岩上,大聲地歌唱起來。 「雅美母外依啦!叭給|依『蒲翁』,嘎吉達|安嘎吉達依啦|母外依啦|雅美|」喇嘿也跟著哼唱,曲調沈重有力,一股朝聖者敬畏肅穆的濃烈感覺,霎時充滿了整個山古,心肺都激盪了起來。 樹叢夾岸密生,啁啾撲飛的鳥類、枝椏間飛盪自如的彌猴,一再發出闖入牠們領域、不歡迎的叫聲,有好一段路愕然發現彷彿來到另一個國度,連一聲咳嗽也會干擾迎面撲來的各式生物品種,腳步逐漸地放輕…… 山本忽然注意到橫在溪中倒下的樹幹,樹梢長滿一簇簇綠色、米黃和粉黛色的花朵,走近細看,這團花卉竟翩翩飛舞了起來,原來是一群蝴蝶靜靜伏在樹上,匯成保護全群的妙異色彩。兩岸垂懸的細藤蔓,山風一吹,藤蔓就像女人的青絲般飄動。一種附生植物的蘭花,在林裏散發出懾人心魂的豔麗,像藏身林間的美女,風姿綽約地迎風招展。 「只這一株,不能多拿喔。」打若經不起山本的“哀求”,採下蘭花,用腐木爛葉把球莖包覆起來。 「謝謝、謝謝……」如獲至寶的山本,鏡片蒙了一層霧的直打躬作挹。 打若仰頸看天,向落在後頭抓溪蝦正起勁的喇嘿喊道:「要變天囉!到上面去。」手指向凹入崖壁的石窟。 一團宛如藍色冰塊的雲堆,開始在蒼白的天際不斷湧現,溪岸叢生的濃綠樹障,這時分越發顯得陰暗可怖,離開溪畔正欲往上攀爬時,便已是陣陣雷轟,天幕黑沈沈地壓下來,連十公尺外的景物都看不清。摸索到洞窟時,淒清灰藍的天空給閃電割裂成碎片變得發紫,叢林茫茫泛白。一聲更大的雷吼過後,天蓋打開,傾盆大雨立刻將叢林世界隔絕封閉,只能聽到瘋狂的雨聲,嗅到樹葉、木頭和泥土中,散發出既神秘又濃烈的霉臭。 「大自然的一切,在那種鴻濛未闢的重重力量融合之中,衝聚成攪和不清的一團,天空、溪流與震盪的森林,全部合為一個不可馴服的實體。大自然傳遞的任何訊息,似乎是至高無上不可抗衡的。」 打若拿起喇嘿煮好的溪蝦、白飯和酒,躬身到洞口,嗡嗡如蚊蚋的獻祭聲,傳向莊嚴詭異的黑夜。 「夜蛙每隔一段時間便呱呱大鳴,直似溪水之疾徐有致;森林深處偶爾傳來鳥獸的長嗥,聽起來一點也不可怖。朦朧睡意中,我想到這片籠罩一切的靜默,正是時間本身,悠長的時光一直在向後倒流,直流到了稍像人類的動物,還沒出現的那一段日子。」 山本利用篝火紅光,將感動染到活頁簿。然後,把打若宛如千年老松倚在壁上說的話,沈甸甸地帶入睡夢中。 「動物快要消失了……森林、甚至空氣都將不見……當最後一隻老鷹被射落……當最後一座山被鏟平,你們下一步要做什麼?把原住民屠殺掉嗎?」 由海拔二千五百公尺到三千公尺的地形,山勢便衍成高度一致的漫長山脊,恰似山胍被某種外力削平了一般。 在壯麗雄偉的大霸尖山稜線,曦日開始耍弄它的把戲。天空由凝重的琥珀色轉成玫瑰紅,一瞬間又變得黝黑一片。突然!從山峰間射出萬道光芒,把雲海照耀得金光瀲灩。雲動、山動、天也動,壯麗輝煌、氣勢磅礡,即使是最理智的攝影家,經歷盪氣迴腸的壓軸表演,怎不如痴如醉地心動不已。 山本「喀嚓、喀嚓」不停按著相機快門,捕捉那從山頂流瀉下來的光|像風一樣摧動著雲海,白浪翻捲、波光粼粼,漾出金紅繽紛的色彩。只一剎那間,太陽掙出峰頂,谷峰間跳躍的無數金星消失,天與地回復了澄澈與清明。 「啊!」山本大叫,臉上的熱切迅即被沮喪取代,神智茫然了許久,呆滯地盯著沒取下的鏡頭罩。 進入充溢著幽柔古雅況味的巨木林,雖然陽光被漫天匝地的綠網阻隔在外,卻毫無陰森之感。 「嗨,山本,你能感覺到一日之中彷彿活過了一年四季。」打若在一把亭亭如蓋的巨傘下,問道。 「怎麼說?」 「高海拔的叢林,落葉、萌芽和開花都在同時進行,有時候傾盆大雨後,花兒會驀地綻然怒放,像春天無聲無息的翩然來到;中午,山風把枯葉和殘花吹落,又恰似秋天來臨。夜間林中奇寒澈骨,早晨清爽怡人,到下午走得汗流浹背,你說,這不像四季嗎?」打若捻熄快燒到指頭的菸,接著說: 「林中每一角落,攀緣植物默默從事著一場無聲的求生之戰。它們把根纏繞在宿主的樹幹上,以便爭取陽光、空氣和水分,這種模式就像我們原住民千百年來最清楚不過的事實『緊靠山的懷抱,已經被固定、沒有重新再一次擁抱的機會。】可是,喇嘿這一代,慢慢忘記了這種信仰。」 打若說完,蒙著臉靜默了一會兒,氣氛陷入漫長的沉寂中,每個人心裡有重壓的感覺。 微風輕輕拂動樹頂的枝椏,依附樹梢、迴環曲折的藤蔓迎風而舞,嘰嘰嘎嘎、哼哼唧唧,發出直如萬籟齊鳴的不同聲響,好似回應打若的每一句話而議論紛紜。 山本感覺到四周龐然糾結的植物巨靈,那股毫不寬假的偉大,可以長成輪船上纜繩粗大的模樣,顯得自己渺小了起來。而對賽夏族老者的打若,能洞悉人和大自然命運共同體的信仰理念,打從心底由衷地佩服。 穿出原始林,山體呈陡峭岩壁橫阻眼前,密麻麻的爬松像魚網舖在岩層間,正好作攀援之用。 「行嗎?」打若回頭招呼爬得渾身濕透的山本。「別說我,你看喇嘿快到山頂,我們都老了,連這山也看不起我們啦!」山本喘得像浮出水面的魚一樣。 這個真話,兩人都嘿嘿地笑了。 大山裏暗得早,好像沒有黃昏的存在,由紅而黑只是瞬間的事。岩壁成了鐵灰色,周遭的能見度也逐漸降低。 久候步道的喇嘿,不免擔心起來未跟上來的兩位老人,正想下去接應當兒,從岩溝右側突然竄出一團黑影,那黑影似飄似浮,一眨眼、黑影癱在步道上。 「還不過來幫忙。」坐在地上的打若微喘著氣叫著。 「怎麼啦?」喇嘿快步走向那團黑影。 「山本,他跌下去,我揹上來,叫你沒聽見嗎?」打若仍喘著。 「啊!我戴耳機聽新聞報導啦。瑪嘛!國民黨敗了,民進黨當上總統。」 「關我屁事。快,快揹他起來。」 山本在民宿山莊悠悠醒來。燈下,那額頭的傷口顯得又紅又腫,他滿臉是淚,說「有兩個黥面的勇士撲向我,翻下谷時,有一位滿頭白髮的老人,在半空中把我抱住,輕輕放在地上,我不騙人,是真的。」來探視山本的林務局官員笑了起來。可打若不敢笑,心中暗忖:對呀!那麼陡的岩坡,我是怎麼揹他上來的!心裏十分沈重。 第二天,山本執意要打若和喇嘿、陪伴他到誠莊招待所。車上,山本捱著打若輕聲問: 「老哥哥,救我的是山神『浦翁』嗎?」 「不知道。」 「那黥面的勇士呢?」 「不知道。」 打若想跟他說,那石坡是泰雅人頑抗日本軍警最後的防線,也許那些英魂認出他是日本人,可能怨氣仍在。救他的是『浦翁』!扶自己健步如飛的也可能是『浦翁』。這一切,心裡確實沒個答案。 林務局人員在招待所開了一個臨時會議,發言的山本否定了一切。他說: 「你們沒有十全的準備開發計劃道路,不是你們不懂得做,而是你們根本不知道這個森林裏,存在著人們不易察覺的深廣世界,那世界是必須要有信仰,依個人愚見,就讓這個山活著吧!」 山本向坐姿誇張的打若,俏皮地擠了擠眼,兩人的心,在遙遠的地方相通了。 電視正播放群眾蛋洗國民黨各地黨部的畫面,有痛罵的,有追打的,一幅亂糟糟的秩序。難得酩酊的打若說: 「唉!多可惜呀!山裏的人要吃個蛋都很難!」 「日本也一樣,激進份子狠起來,連火車裏都敢散放毒氣呢!」 目不轉睛,盯著螢幕的喇嘿,突然回頭問山本: 「釣魚台是誰的?」 「打若的,因為石頭懂得他說的話。」山本不假思索地回答。 「哈、哈、哈……是山本的,喜歡在石頭上翻滾的人。」打若爽朗地笑說 「啊|流星!」喇嘿大叫。 天空閃著銀亮的光芒,在他們眼前劃過,喇嘿和山本忙不迭地雙手合什,靜靜的許願。打若看都不看,口中喃喃唸著: 「唉!載了那麼多人的願望,這流星飛得難過喔!」 「對呀!流星也是石頭,你懂。可是老哥哥,剛才許下的心願是我還要回來。」山本熱切握著打若的手。 「來這裏?還要開路?動物住哪……。」 山本慌忙止住打若翻臉和翻書一樣、硬得像石頭一樣的脾氣,囁嚅地連聲說:「不、不、不……」然後一本正經的說: 「是來朝聖。」 打若沒學過“朝聖”這種高深的日語,心想著|找挨罵吧!中華民國台灣原住民族文化發展協會製作,所有內容均受智慧財產權及相關法律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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