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文化台灣原住民文學數位典藏資料檢索請輸入檢索字2000文學的另一種傳統~第一屆中華汽車原住民文學獎-得獎者作品/名單薑路 文:林二郎(巴代,卑南族) 「輕點,輕點!」 「耶,好像摔的不輕喔!」 「上次摔下斷崖也沒有這麼嚴重啊!」 「老啦!年紀大就該服老!」 「什麼老了,我還可以揹一百斤,這個部落有幾個年輕人可以跟我比啊?」 魯本屈著身子在矮凳上,嘟嚷著。 妻子伊黛幫他在腰背後敷貼前些天從山下藥房買來的辣椒膏,有些怪罪魯本的不小心。 其實有些事也怪不得誰,尤其是年紀有關的事。 魯本近六十歲,長年上山為雇主打零工,沒工作時,還要照料山區生薑園及佛手瓜田。四個兒子中,老大服完兵役兩年,工作沒著落,說要到西部闖蕩也沒好消息。原本不高的教育程度,除了找對人學個手藝什麼的,魯本根本不敢存有老大能賺大錢養活家人的心願。 老二在金門服兵役。前些時部落的歌舞訪問團到金門,有人遇見他,還託了兩瓶高梁跟些零用錢,說是給魯本解饞。讓魯本窩心了好一陣子老三、老四不小心撿來似的,一個國中,一個國小。除了爭飯花錢或假日偶而打工外,談不上有多大的幫忙,幸好老天賞飯吃,給他一個硬朗身子骨,這麼多年來,靠著零工及山區農作,也撐起了全家生計。只是,前些天同妻子伊黛上山巡生薑園時,在碎石區滑了一跤,把腰背扭傷了,衰老的感傷,讓他心理可有那麼點歲月隨伴著的落寞感覺。 「生薑該挖了!」魯本注視著園子裡枯黃的生薑葉,想起了什麼似的自語。 「尼恩來過了嗎?」 「咦!我每天跟你上山下山的,尼恩來過了沒?我怎麼會知道?」 伊黛沒好氣的說。 「也該來了!」 魯本沒理會伊黛的抗議,仍屈著身體,拄著雙頰,對著那枯了的生薑葉說。 三月是美麗的季節,尤其在東台灣卑南族大八六九部落山區的三月季節。翠綠遠景中,總有一塊塊淡了顏色的綠。像是水彩畫作時,不小心滴灑了些水珠在塗滿鮮豔色彩的畫紙上,慌張拿起桌布吸乾後,留下幾塊淡了的色痕。走進山區,才真切發現那些不翠綠鮮麗的色彩,原來是蟄伏一個冬季的野草香花,沒有明天似的恣意綻放。這區黃碎碎的一地,那塊藍點點的一片;還有紅的白的交雜競豔。蜂蝶這兒走來,那兒看看的評鑑著。整個山區展現著無比的生機與春意。 生薑是三月收成的山區農作。通常山居農家,三月間種下薑種,經過一年的時間,反覆的除草覆土。十月冬季,葉莖開始枯黃,直到春季新芽冒出之前的三月,薑園是枯黃毫無生機的。只有飽漲結實的生薑塊,隱約要浮出地面似的等待。農家此時挖起生薑出售,再埋下種苗。收購商便包下、發工,並轉手賺上一筆,跟原種植農夫一樣的利潤。而部落居民便利用這樣的收穫時期,做零工添些外快。 當晚尼恩果然來了。 「完了吃飯你們嗎?」 在大黑狗古洛的吠叫聲下,尼恩帶著老婆,用半生熟的卑南語,正跨進門院聒噪而來。 「要麻煩你啦!」還沒坐定,尼恩便開了口: 「今年的生薑可以包給我吧?應該很水喔,你看怎麼樣?」尼恩很客氣的徵求魯本的意見,台灣國語間插著閩南語。 「可以啦!我看今年的薑很漂亮,你可以看一看啦。」 魯本的山地國語,也不讓尼恩的台灣國語專美。 「準備先挖那裡的勒?」 「跟去年一樣啦,後山那邊啦。」 尼恩明確的說,像是預演過很多次的毫不遲疑。 這可讓魯本心中暗自叫苦,他有兩塊大小相當的薑園,一個在前山一個在後山,後山那塊是他過胖的妹夫,因為無法繼續耕種轉給他的,為此,魯本還了他三十天的工。偏偏後山土壤適合種植生薑,每年種植的生薑大塊又肥碩,價錢賣的特別好。只是產地到集中地距離遠,山路蜿蜒高低落差大,平時不打緊,前些天扭傷了背,光想著,就一股疼痛升起。 「今年會多給一些工資喔。」一看到魯本遲疑,尼恩的老婆補上一句。 「喂!我不是擔心那個啦。」魯本有點受辱的感覺,心裡老大不高興。 「你還是幫我找一括人啦。」尼恩插了話: 「今年喔,生薑價錢比較好,工廠那邊答應給你好價錢,工資多一點啦!挖薑的男工一千二,女工撿薑九百啦,背下山的工,一斤十塊錢。你們很辛苦,雖然我沒有很多錢,還是要給你們多一點啦。」 「皇恩浩蕩」差點沒從尼恩的台灣國語中迸出來。 魯本盤算了一下,的確比去年工資高了許多。假如用點力,可以多買一些彈藥零件,他好久沒同村子裡其他人一起打飛鼠了。雖然工廠給的價錢尼恩沒說清楚,魯本也知道,尼恩一定也是給他少一兩塊,說了跟不說,一樣的結果。 「幾個人比較好?」魯本禮貌的問。 「噯呀!免客氣啦!你決定就好啦。明天修路的便當錢我請客啦!」 閒聊了一會兒,尼恩留下便當錢後就離開。 魯本注視著離去的尼恩夫婦,心想也多虧他們,每年提供些零工機會,給了他們有改善生活的工作機會。 「別看啦!想娶小老婆,你也得有他的脖子。」 伊黛冷不防從魯本後頭丟了句話。 「啐!胡亂說些什麼?」 尼恩是外地來的閩南人,身型高瘦,脖子特長,娶了同是閩南人的一對姊妹,就住在部落山腳下,除了自己沿山坡栽種些耐旱的農作外,還經手部落族人的農作經銷。他兩個老婆的事,可讓部落男人興趣。部落女人便常以「脖子」揶揄部落的男人。 「尼恩」就是卑南語「脖子」的意思。 魯本對他倒沒什麼意見,但部落一些人就覺得他有點苛,總喜歡偷斤減兩,在小錢上計較。但是又沒法跟他爭,畢竟部落裡沒其他的外人可以經手他們的農作,或提供額外的工作機會。 魯本念國中的三兒子布旦,就非常討厭他。每次到他那裡打工,他總是斤兩少算,挑三撿四的。所以他常利用放學的時候,偷摘尼恩家附近種的果樹回敬。要不,就偷尼恩老婆曬在圍牆邊的三角褲,套在他家的大黃狗頭上,當蝙蝠俠戲弄。說也奇怪,那隻大黃狗也有著長脖子,任他們玩弄嬉戲,也不發脾氣。每回大黃狗「嗚!嗚!」的跑進屋子,尼恩立刻就會從屋裡衝出,破口大罵: 「幹X娘,唔知死活耶猴死囝仔,甲你爸....」 這樣子布旦才會滿意的偷偷跑回去,只是,他始終弄不清楚,這些跟媽媽用花布縫的不一樣的小內褲,那一件是大老婆,那一件是小老婆的。 用過餐,魯本照例到部落各家找人約工。敲定明天修路的人手。部落裡,照例也瀰漫著約工後的飲酒歡唱。 當晚臥房裡,木板釘的大床上,伊黛算計著生薑的收益及工資總得,她想要一台縫紉機。去年到台東鎮上的二手市集,他看到商販在一台腳踩的縫紉機前,熟練的操作幾塊破布,接合後,看起來就像完整的衣服一樣。伊黛想著,自己應該可以很快的熟練,用少少的錢,買些布自己裁衣服,省得為上街穿啥衣服傷腦筋。兩個小孩的上學制服,也不必再一針一線的手工縫,還可以賺點外快也說不定。想著想著,她愉快的側頭看著魯本,卻發覺魯本睜著眼,若有所思。 「還在想小老婆呀?」 「啐!沒別的可想了嗎?」 魯本咕噥著,隨手拉起被子,罩住伊黛,狠狠的放了個屁。 「呀!臭死啦!你這死山豬!」伊戴掙扎著大叫。 跑過天花板的老鼠,似乎聽出她語氣的幸福,停了腳步。傾聽。 尼恩每年都會優先包下,並挖售後山的生薑。薑園距離斷崖的前山出口,有三公里多路程,沒有產業道路,不但陡峭,中途還經過碎石區。兩處的崩塌,平時走來就夠讓人膽顫心驚的,雨季過後更是柔腸寸斷,難以通行。魯本每年挖掘生薑出售前,一定會先來整修出足夠揹負搬運時的安全道路。 過去,他常聽老大戲稱這條是「薑路」,跟中國大陸的「絲路」相比擬。他不清楚「絲路」長的什麼德行,需不需要沿山澗上上下下,會不會一個不小心摔下山溝,但是為生活忙碌,總應該是相同的吧,他想。 一行人走在剛修築整理的路上,四個男工、五個女工及四個小孩,魚貫的跟著魯本,在天色已明未亮的時分,向後山出發。 嚴格說來,這一帶的景緻是特別的,尤其進入後山區後。路徑狹小,上行的緩坡沿山澗崖邊向裡深入。近七十度的左右斜坡,使路人看起來,像是球面上爬行的幾隻螞蟻。每回經過碎石區,布旦總是側臉向右,假裝沒看見左側臨崖的深澗。但加速的心跳,每每使他覺得腳步有些踉蹌,去年差點摔下山谷的驚恐,仍讓他記憶猶新。但為著學雜費及一些零用,他還是跟來,不但自己來,還連哄帶騙,把弟弟及村尾希麥家倆兄弟一起找來作伴。…… 「從那裡開始?」 「從左下方開始吧!」 魯本喜歡依照每年的慣例來做。 「今年薑塊很大,請大家小心挖,盡量保持完整。」 魯本挖起半個臉盆大的薑塊叮嚀著。 老薑皮層光滑,土褐色飽漲的生薑條塊,看似交錯,卻各自結實伸展,每個叉椏間,附著黑濕水氣的土壤,讓魯本感到安慰與希望。 「賣完了生薑,房子該換新瓦了吧。」 「對!修完房子給老大討老婆,古山家女兒莎瓏也十八了,配上你老大,就像杵跟臼,一對啦!」 「我看別急,賣了薑,湊錢到前山買塊地,省得跑這麼遠來。」 「聽你的那有出息,三塊前山地不如這裡一塊地,笨蛋才出這主意。」 「耶!你怎麼罵人呢?」 「不信你問問魯本。」 幾個男工七嘴八舌的,好像生薑是他們要出售的。 魯本沒答腔,對著也沒吭聲的古山說: 「你兒子讀士校好嗎?」 「還好,前天來了信說,一切都好。」 「畢了業工作怎麼分派?」 「還不知道,看政府分派吧!」 「薪水呢?」 「不知道,但是,退伍前工作應該不是問題,我也不懂,不知道怎麼出主意,就由他去吧,我比較擔心他唸不唸得完。」 「對啊,現在的小孩子是吃不得苦,布旦國中畢業還不知道怎麼辦。」 「看他自己吧,小孩子才不會等著聽我們說什麼勒。」 魯本憂心的是他的老三布旦,唸完國中何去何從。繼續升學,他供不起;要他去工廠,恐怕布旦也不願意。 但是,這兩塊生薑園,如何養家活口?讀軍校,他能不能讀得下去? 魯本望著整個生薑園,近六十度的斜坡,密實的覆種著一年生的生薑。近三分大的一塊地,雖說提供不少的經濟幫助,但如何能做為孩子們將來安身立命的傳家田產呢?再一年,老二退伍,老三國中畢業,總不能要他們守這田地,就算要守,又能守個幾年?魯本的心思可多了。 一群男工,一畦畦的由左而右,由下而上耙土挖薑,他們的女工妻子,則將挖起的生薑塊篩選,弄掉青苗,分開嫩薑部份,堆成一堆後,以掰斷的苗青覆蓋在上面,避免搬運之前就枯萎。 女人們向來不安靜,從出發一直到現在沒停過,唱歌的唱歌,交談的交談。一個說她的男人夜裡手不安分,老往胸前、兩腿間鑽,討厭極了;一個說她的老公每天晚上要「教訓」她,語氣中像是抱怨,又看起來不像有委屈。 豎起耳朵傾聽的布旦,總聽不出味來,索性擠到希麥兄弟旁。 「尼恩家上面的養蜂箱你們去過沒?」 「怎麼了?」 「昨天經過時,我看到尼恩在放白糖。」 「真的?」 幾個小孩眼睛亮了起來。這可是件大事,打工賺來的錢,要經過媽媽批准才能買東西,想買糖可得要三請四託,還得保證下次不會再買。養蜂箱可就不同,偷偷的跑去掀開養蜂箱蓋,小手一抓,就是一把白花花的砂糖。只是時間要拿捏清楚,過了三四天,砂糖就會被蜜蜂食去大半。 「什麼時候去?」 「晚上回去大人喝酒的時候我們去。」 布旦顯然是計畫過了,毫不考慮的回答,並把大人們今晚的活動,都算計清楚。看來青春期的叛逆,並沒有因為平時在父母親前的乖順,而完全消失。 「布旦!把那隻大一點的長嘴鋤頭拿來。」 魯本注意到了這幾個小鬼的交頭接耳,使喚的叫著。 「喔!」布旦丟下個眼色,不敢遲疑的立刻拿了鋤頭走到父親魯本身旁。 「來!你幫我把這生薑塊移到一邊去。」 「阿瑪(父親)!這生薑要長多久才會這麼大?」 布旦捧著八開紙張大小、像巨人手指頭般交雜生長的生薑塊,問著。 「一年,通常要一年。」 「如果不現在挖可以嗎?」「當然可以,到了第二年,生薑會長的跟臉盆一樣大。」「那兩年挖一次,不就會賣更多錢?」「傻瓜,兩年挖一次,我們一年不用花錢啦?」魯本笑著說。布旦為自己的蠢問題有些不好意思。忽然想起一件事:「阿瑪!我可不可以自己騎腳踏車上學?」布旦頓了頓, 「每天擠公車上學常常遲到,老師罵了很多次。」表情有點畏縮。 「這段路很遠,不怕累嗎?」 魯本好奇,當初原本打死不願騎車的布旦,怎麼改變心意了。心想也好讓他鍛鍊鍛鍊也不錯。 「不會!」布旦堅定的回答。 「好!你就騎我的車上學吧!」 魯本有一台二十幾年的車,粗實的車架,後頭有一個大的載貨架。那是第一年,在這後山種植生薑收穫時,跟一個平地人買的。魯本還清楚的記得,那年為了多些錢,多背了幾斤,在回程路上摔斷幾回,差點摔段腿,結算後,還是讓妻子伊黛貼了工錢買車。 「我想自己買一台可以嗎?」 布旦試探的問著,眼光不太敢直視他父親。 「多少錢一台?」 「我們同學剛買了一輛,好像兩千多。」 「兩千多?」魯本的思緒回到現實。 以今年的生薑收穫量及工資,幾萬塊是跑不掉,但作為一年的開銷預備金還不確定夠不夠。他自己也想要些東西。 「好吧,你多加點油,看能不能買輛腳踏車。」 「你是說工錢都給我用?」 「不是都給你用,是給你買腳踏車。」 「好耶!」 「先說好,錢不夠就什麼也別想。」 「是!」 布旦難掩喜氣,立刻加快手腳,搬移爸爸挖起的生薑塊。像是鷺鷥鳥緊挨著犁地的老牛,亦步亦趨。他彷彿看見腳踏車正從太平洋上的積雲層上向他招手。 看在魯本眼裡,也彷彿見到多年前為腳踏車拼命的自己,莞爾。 魯本揮動著鋤頭,一提一落的沿著生薑畦一路挖去。時而疼痛的腰背,令他挖掘的動作,不自然的忽高呼低。思緒仍算計著整個收益如何分配,卻在每回的痛楚中,拉回現實。 整個薑園,吱喳著同行男工女工的交談聲,間雜著歌謠。熱鬧的像個園遊會,把汗水的疲累全沖淡了。 「喂!好嗎?你們?」 尼恩半生熟的卑南語,打斷了所有人的交談。路口隨即出現尼恩和他的大小老婆。 「喂!尼恩,你怎麼那麼晚來?」 一個女人首先發難。 「昨天晚上太用力喔,小心身體不好勒。」 另一個女人加入戰局。 「對啦!喝一點保力達比較強啦!像我一樣喔!」 一個男工也不甘寂寞的加入。 「你放屁!我怎麼不知道你比較強!」 一個女人,顯然是那男工的老婆,不以為然的回了嘴去。惹得所有人忍不住大笑。 說的也是,差點結不了婚的人,怎麼能去指導兩個老婆的人,什麼方法比較強呢?大夥你一言我一語的,也不顧紅著臉傻笑的兩姊妹老婆。 「休息一下啦!我有帶冰水勒!」 尼恩不以為意,高聲請大夥喝冰水。 魯本打過招呼,又繼續挖掘。他希望在中午太陽頂頭前多挖些,早點休息,下午也好早點回程。 布旦起身擦汗想休息,卻發現尼恩的兩個老婆,正彎著腰翻看生薑塊,兩個人的臀部併在一塊。讓他突然間清楚了一件事:比較小的內褲是小老婆的。 他幾乎是用跑的向希麥兄弟走去,想告訴他們這個偉大發現。揚起的灰塵卻引來魯本的斥喝:「幹什麼冒冒失失的?」 嚇的布旦差點滾下山去。 短暫休息後,太陽逐漸炎熱,間雜著歌唱聲,男工們加快了挖掘的速度,女人們吱渣交談中,也堆起了一堆堆的生薑塊。尼恩與他的老婆們,在中午用過餐後便先離開。 直到下午三點時分,三分大的生薑田,已經挖了一大片,足夠所有人揹負的份量。魯本看了看,估算了一下,決定停止挖掘。 「我看今天就挖到這裡啦,再挖下去晚上沒力氣唱歌啦!」 魯本說的輕鬆,但腰背的疼痛,卻讓他心裡怎麼也輕鬆不起來。 幾個男工各自拿出大型肥料袋,裝滿了生薑後,仔細的用大縫針,將袋口封了起來,並在自己的背簍底下也裝上了一層,然後將一大袋的生薑放到背簍上,調整過後一一揹起。近七十公斤的重量,顯然並沒有給這些男人太大的困擾。女人們先後調整背帶後,安置頭頂,揹起背簍準備回家。 伊黛注意到布旦與希麥倆兄弟檔,結結實實的包起了一整袋,似乎遠超出了平時的負擔,她好奇極了。 「咦?布旦,你們今天會不會揹太多?路很遠喔!」 「不會啦!」 「不對不對,你們四個有問題喔,怎麼背那麼多?」 伊黛不放心,這路程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平常背負量走來可能就吃不消,加重揹負恐怕有問題。 「你們搞什麼鬼?都過來,把生薑拿下一點。」伊黛命令著。 希麥兄弟及布旦的弟弟聽話的立即卸下一大半,還告狀是布旦要他們裝多點。但布旦死也不肯卸下,表情還有些曖昧。 「咦?布旦你發什麼神經?」伊黛有興趣了,放下背簍,決定問個明白。 「我……」布旦有些吞吐。 「說啊!」 「阿瑪說工錢要給我買腳踏車。」 「什麼?買腳踏車?怪不得,我還以為太陽明天從山上出來呢!」 聽到布旦想買腳踏車,忽然想起台東鎮上那台想了很久的裁縫機。 「好吧!路上自己要用力呀,路很遠喔。」 伊黛嘴裡嘟嚷著,心裡有些高興這孩子肯努力。催他們出發的當頭,自己也很快的把剛才幾個小孩卸下的生薑,裝到自己的背簍去,像是把縫紉機也塞進了背簍般的充滿希望。調整背帶長短後,也跟著出發了。但原先說好一起走的其他女工卻早走遠了。 四點多的中央山脈東麓山區,陽光還在猶豫休息,或繼續與逐漸垂掛的雲霧爭搶山頭那一片綠翠的森林清幽,時而雲霧,忽而陽光的交替;只見山頭這區一下子鋪洩一地的陽光,樹林那頭又一下子陽光燦麗。讓原本燠熱的下午時分,逐漸涼了起來。蜿蜒的後山山路,就這樣百步蛇般地倚躺在山腰上,美麗極了。 一群人,各自揹負著生薑與希望,沿山路一步步走下山,距離時而拉開又偶而貼近,在整片的綠色山坡上,看起來就像是移動在褐色絲線上的小蟲蟲,那樣的安靜與認份,那樣的堅持與努力。 魯本喘著氣,強忍著背痛,揹著近七十公斤的生薑,步履略顯蹣跚,古山緊跟在後,除了喘氣沒有任何的交談。走在前頭的幾個較年輕的男工,早消失在前面的轉曲。 「我們要不要休息一下?」古山看出魯本的窘境,關懷地說。 「還不要吧,照預定的休息點,在到達碎石區前那幾塊石頭後再休息吧!」 魯本喘著氣,吃力的回了古山的話。心想無論如何也要撐過這段,進入碎石區前,再好好休息一會兒。但是背痛的困擾,讓他連連大喘中,還大汗淋漓。 「老了嗎?」 一股英雄垂幕的感傷,不確定的形成,並佔據他心裡的一角。 「想當年,一百公斤算什麼?」 「應該是我的背痛的關係吧?」 不服輸的念頭才起,更殘酷的證明年邁的事實。 好不容易到達休息區,一群男工早到達,聊天並抽著菸。女工也在魯本和古山後陸續抵達。 伊黛和四個小孩自成一個梯隊,最後到達。雖然揹負的重些,走了一段路,汗水濕透了衣服,但是看不出疲態。表情上還有些愉快感覺,讓魯本感到好奇,暫時忘了腰背的痠疼。正想開口問明白,耳邊響起一個男工的聲音: 「尼恩真的有那麼強嗎?」看來早上他老婆給他的刺激太大了。 「啐!你好像不服氣的樣子喔,還在想那個問題。」 「不是,你們看,他已經瘦的那樣,連走路都怪怪的,怎麼可能很強。」 「耶!他強不強只有他老婆知道,你有問她們嗎?」 「我問她們幹什麼?」 「問看看啦,看她們會不會覺得你比尼恩強啊。」 「對了!你老婆沒有說你很強喔。」 看來,這些精力用不完的部落男人,關心的永遠是晚上「教訓」老婆的事,至於整袋的生薑,和碎石區必然的艱苦,似乎永遠是天邊的事。 魯本想起前年活捉一隻山羊時,尼恩不知那裡得來的消息,精準的在他宰殺放血的時候來家裡,硬要魯本割愛,賣他一碗羊血。魯本自然知道原委,什麼也沒問,摻了些蔥花及藥草,倒了酒調和給尼恩,沒收他錢。但第二天他的兩個妻子上山,經過魯本家門口時,紅著臉送了些水果,態度異常的和善,而尼恩從此更是經常注意魯本的行蹤,尤其是農閒打獵的日子。 天底下有兩件事瞞不過人:身體強不強?口袋有沒錢?但,那回事強不強果真那麼重要?人家兩個老婆,生了一窩小孩,不愁明天飯菜,不愁小孩將來走什麼路子,還經手部落所有人的農作,他是老闆,我們不過都是伙計,到底誰強? 盤旋山邊的一隻鷹,即將收翼回巢,野蟬也響起了第一道鳴聲。魯本思忖著,眼光遊移至伊黛與兩個兒子,心事卻更濃了。 「背痛的怎麼樣?可以嗎?」伊黛走過來問著。 「那個辣椒膏真的有用嗎?」 「怎麼?很痛嗎?」 「貼了兩天,好像沒有比較舒服。」 「那怎麼辦?晚上給醫生看看吧!」 伊黛有些心急,提不起原先想談縫紉機的念頭。 魯本沒接腔,一提到看醫生,他立刻矮了一節。好幾年前莫名其妙生了一場大病,伊黛硬是拖他到山下醫院,光是排隊就等的他失去耐性,吵著要回家。好不容易輪到他,醫生又當他是小孩子,問一堆問題,口氣上也聽不出有半點尊重,他嚥不下這口氣,卻又害怕在醫院發脾氣。沒想到醫生又強迫他住院觀察幾天。除了成天面對白牆灰天花板,一天還抽三次的血。 「山地人住什麼院!」出院後,狠狠唸了妻子伊黛好多年這回伊黛又提議看醫生,讓他所有的心事都停了下來。 「出發了!太陽要下山啦!」 魯本喳呼著,沒回應伊黛看病的提議。所有人也沒停止嘻笑,揹起了生薑出發。 碎石區與前山,隔著水系與小斷崖。六個彎曲的之字形上下山,恰巧要經過碎石區最嚴重的崩塌坡兩次。整個碎石區的小徑,幾乎寬不過四個腳掌並列。任何自坡頂滾下的東西,除了直落溪底,中途沒有任何可以絆留的空間與物件,甚至連根夠勁的草叢也沒,驚險程度可見一斑。公家單位認為沒有開闢產業道路的價值,也沒人願意投資。但對魯本家而言,這卻是生計的一大部份,年年都要利用,每次都要整修,十數年如一日。 大夥不再交談,成單列保持三步距離的一個挨著一個下,誰也超不得誰,走得快的男人在前,背痛的魯本在女工後面接著走。 伊黛領著四個小孩,自成一個梯隊的殿後,紮實沈重的背簍,緊貼著她的背。她注意到魯本蹣跚吃力的身影,正要轉入之字形的彎曲,心裡有點著急。 「他可不可以走完?」她一方面擔心,一方面又想著如何勸他就醫。 「這固執又愛面子的男人!」又忍不住的心裡抱怨。 雲霧已經一陣又一陣的向下籠罩,使得天色稍微暗了些。伊黛收拾起心思,專心留意四個小孩,尤其是超負荷的布旦。 「小心喔!每一步要踩好喔!」 「眼睛要看路,不要想別的事!」 「很快就要休息了喔!」 「要勇敢喔!男生要勇敢喔!」 「身體不要擺動,手要扶著背簍兩邊。」 「不要趕,慢慢走!」 伊黛的聲音像是趕牛犁田的農夫手上的鞭子,一句一句,冷不防就抽了過來,讓幾個小子,不得不專心走路。 才轉過兩個彎曲,布旦已經意識到這趟路的艱苦。他來過很多回,但從沒像現在一樣超負荷。最初時的興奮與期待,就在第一次休息後冷卻了下來。進入碎石區後,頭額上的背帶,毫不客氣的傳達背上沈重的生薑,讓他直不起背脊。汗水沿著額頭在眼眶打了個圈,順著鼻尖掉落在交換前進的左右腳背上。腦門昏漲的讓他有點幽惚。只在伊黛不時的提醒中清醒些。「有沒有比較輕鬆的賺錢方式?」「我會一直這樣下去嗎?」 「阿瑪為什麼不把這地賣了?」 布旦不敢想卻胡亂想了一堆。兩條腿在連續的下坡路,開始感到痠軟。一個不留神,左腳滑了一下,讓他差點摔了一跤,嚇得他尖叫了一聲,一顆石頭自左腳底下滑出往山谷滾去,引來在底下的幾個男人立刻呼應: 「小心石頭!」魯本的聲音。 「小心走路,別踩落石頭!」更底下先行的幾個男工的聲音。 「小心......石頭.....」山谷的回音。 「喀...」石頭掉落溪床的聲音。 「怎麼樣?小心啊!」伊黛遠遠的提醒著。 這情形嚇得幾個小孩,差點沒哭出來。布旦一身冷汗,一團尿幾乎噴出,但也讓他完全清醒,不敢多想事,在雲霧逐漸籠罩的小徑上專心一意的走著。 伊黛的提醒聲,一句一句的抽打著這幾個小孩。碎石區六個之字形彎曲的小徑,卻像是無止無境的向前延伸。 魯本幾近癱瘓的越過斷崖,抵達前山的休息區,渾身快被支解了似的難受。早到,且休息已經有一段時間的所有人,都感到訝異與關心。停止了交談看著魯本。 「要不要緊啊?」 「不要緊!你們先走!晚上七點到家裡吧!」 魯本放下背簍顯得有氣無力,說話也彷若游絲。 「也好!你們大家先走,我陪他一起等其他小孩!」古山附和著。 一群人又開始吱喳著上路。路在前山的這段比較平緩,距離雖然不見得比後山及碎石區短,但總算是一天結束前的最後一段。出了前山到集中區,磅過秤後就結束一天,尼恩會在晚上到魯本家發放工錢,順便請大家喝酒,總是件愉快的事。所以走起來就特別輕鬆。 喝過古山遞過來的水,魯本覺得舒服了些,轉身抽起上次包地瓜,塞在石縫中的報紙,有一搭沒一搭的搧著取涼。 「年紀大了,你要不要考慮把這塊地賣啦?」古山開口。 魯本沒立即回答,心裡也清楚,即便今天沒弄傷腰背,他恐怕也很難輕鬆的走這山路,近六旬的人了。 「把地賣了,怎麼營生?」魯本停頓了一會兒。 「前山的地種不出後山的收成,而且這麼多年了,怎麼捨得。」 「捨不得,還是考慮考慮啦,每一年要修這條路、走這條路,這路坍塌的一年又比一年嚴重,能不能躲過今年的颱風,恐怕還是問題!」古山替魯本憂心。 魯本清楚這事,但是少一塊地就少一份收入,就算是換了前山的地,也輕鬆不到那裡去。這後山與碎石區的山路小徑,雖然驚險與辛苦,但多少年來倒也建立了相當感情,如何割捨得去?魯本陷入沈思,拿報紙的手無意識的搧著。 伊黛和其他小孩總算到了,布旦最先出現,尾隨著的是希麥兄弟及老四。 三個小孩迫不急待的放下背簍休息,臉上的疲倦及渾身濕透的衣服,說明這段路的辛苦。 古山幫伊黛卸下背簍後,卻見到布旦呆立在原地。原來布旦強忍著酸疼,一路走下來,身體已經僵硬的彎不下腰來,到達這休息區的同時,人一鬆懈,神智恍惚的忘了痠疼,也忘了要做什麼。伊黛心疼的幫他取下背簍,摸摸他的頭,要他喝水休息。魯本沒起身,只把報紙丟給布旦搧涼。 「休息久一點,最後一段路了。」 魯本無意義的安慰話,說的自己也覺得怪怪的。不太懂得說鼓勵話,也許是卑南族男人的養成教育裡,從來就缺乏著的習慣吧! 「把這塊地賣了,在前山找塊地重新來過。」魯本認真的這樣想著。 「但是這麼一來,這條『薑路』不就要荒廢了嗎?」 「管他,漢人用了千百年的『絲路』不也荒廢不用了?」 魯本顯然沒忘情『薑路』與『絲路』的比擬。或許那是因為這都是營生的根本吧,也或許是他對大陸漢人,唯一比較真切的生活連結吧! 「伊黛,我們要先慢慢走喔。」魯本休息夠了,想與古山先離開。 「我看我也先走好了,回家還要煮飯準備東西。」伊黛回答說。 「布旦,你等一下帶著弟弟一起走喔。」伊黛交代布旦。 「好!」 布旦回過了神,卻想起去年差點摔下溪谷,及剛剛滑了一下的驚險,有點鬆了口氣的感覺。手拿著報紙搧涼,不確定該不該答應,但疲憊的感覺,卻讓他只想多休息點,便胡亂答應了伊黛。 隨手攤開手上的報紙,全是財經新聞,他看了看其中一段: 「……股市交易熱絡,盤中一度站上一萬一千點,終場大漲二百三十五點,成交量一千五百億,投資人眉開眼笑……」他看不懂,覺得無趣,又翻開背面看到一段: 「……拜科技產業之賜,富士比財富排行,有四位年齡平均三十六歲的新貴,首度進入億萬富翁排行,其產業市值分別為二十五億、二十二億、……」 他還是不懂。尤其是「億」是幾個零?要種幾年的生薑?要背多少斤的生薑? 「這麼有錢的人,可以買幾台的腳踏車?」他有些困惑的自語。 國二的他,如何瞭解數學課本裡,有關金錢的應用題中,被除數、被減數的數字是怎麼來的?又如何瞭解,在這個遠離現在社會的山區部落裡,拼命種薑、揹薑一年的收益,在股票市場中,卻只要一兩個漲停,就可能賺進口袋裡?他不懂,他的父親也不懂。今晚準備喝酒、閒聊、唱歌的快樂男工女工也不會懂。 一隻準備歸巢的鳥,橫飛過頭頂,一坨屎恰好落在報紙上那一段的句點結尾。他索性將報紙塞進石縫,搖醒了累得靠在背簍昏睡的弟弟及希麥兄弟,開始擔心,等一下能不能在天黑前回家。…… 那天,他們七點多,才搖搖晃晃回到家裡,因為疲累而哭紅了眼眶。 第二、三兩天,只有布旦一個人跟著大人去。 那年,伊黛如願的買了縫紉機做衣服。布旦歡欣的騎著新的腳踏車上學。 第二年,魯本又照樣約工修路與挖生薑出售。…… 七月份,「薑路」碎石區的路段,因颱風崩塌了一大塊,六個之字形的彎曲,變成一面峭壁……。 而,西部兩條快速路中投、中彰卻在年底先後通車。……中華民國台灣原住民族文化發展協會製作,所有內容均受智慧財產權及相關法律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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