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文化台灣原住民文學數位典藏資料檢索請輸入檢索字2004台灣原住民族散文獎-得獎者作品-賦格練習(作者:甘炤文) 我現在要講的是一些關於古老的南島民族與文字之間的故事;如果你因此感到好奇,那麼,請聽我往下娓娓敘述。在沒有文字的古老族群間經常流動著各種不同的神話,好比那日,你在尾隨父親上山的途中看見了沿途山壁上一層層澱積的岩帶;那雖不是文字,卻帶給你同文字般真切實在的奇妙感受,你猜測這樣的古沉積帶曾經蘊蓄著豐沛的奶與蜜,它像是上天賜下的某種神諭,供養著島上一切生靈,當然也包括你自己的祖先。 因此你也天真地想像,在多少個日昇月落以前,你的祖先,同樣驚懾於這一層挾砂石藻菌俱下的古沉積帶。海拔上千公尺的巖石上海星的爬痕、珊瑚繁衍的印跡,暗自向他敘述泰古時曾有過的一片洪水世界,於是他的心遙向另一個更為遠古的時空,是的,那是他的祖先,在轉徙至這座林木蓊茂的島嶼前,最早的時候,曾是海的子民。 同時,你想像著你的祖先的祖先,在沒有文字以賦格的時代,曾用各色背殼排列出周遭星羅棋佈的礁島,並以枯枝擺放的方向、角度來定位豐饒的漁場所在以及每到特定時節將在某海域範圍內兀自湧現的暗流。此外,來到山林以後,記事的工具當然還少不了飛鼠柔韌的毛皮和山豬獠牙,前者也許代表機智、狡黠以及順服,後者則象徵著獵人的勇武、強壯,山豬獠牙串成的飾帶為他的額冠冕,表示他是一名獲得族人認可的狩士。你深信在沒有文字賦格的時代,族長輩口耳相傳的經驗和故事便足以維繫部落感情,祖先傳遞下來的教訓則教導後世子孫向山舉目、臨水觀照,由禽鳥飛行的方向與走獸的行跡來占卜吉凶福禍,從而憬悟到自身的渺小和命運的不確定性而對所處環境生出謙畏之心。與其說這是南島民族盲目的巫教信仰,不如說是一種神祕的呼應—自然的精靈教他們開口,要他們向子孫敘述人與萬物共同開創的秩序,好讓生命個體間永遠有和諧共存的可能。 這樣的和諧一直延續到你生長於部落的童年時期,山林裏蜿蜒的溪澗雖不若父母輩那時歡聚了無數魚蝦,卻也澄澈得夠你們泅游,消磨掉多少個暑氣蒸騰的仲夏日。此外,懷孕了的野芋與山蕨往往沿著隰壤叢聚雜生,還有漫山遍野的番石榴任你們採摘,你們鎮日於山林間嬉遊、閃藏,像潑皮的獼猴,像山大王。每當跣足踏在清芬的軟泥上,世界就在你們腳下。 如今,那些枝頭懸垂的番石榴早已成熟剔透,被風吹落在地。如果不再有人拾撿,那麼,就將它當作山神為了那些離鄉遠去之人,所滾落的一顆晶瑩淚滴吧!熟爛的果肉經風摧雨折後散出甜膩的馨香,嗅不出悲慟氣息,也不埋怨,失落的也許只是失落本身,就像無人承遞的文化終將隨記憶復歸塵土,潤一潤周遭幾抔皋壤便罷。 來到城市後,你就像從歷史航道當中不慎逸軌的一幀定格圖象,漸漸在縟麗的城市文明裏泛黃、淡出……你不復記得高山上狩獵民族的天性,也開始遺忘汪海中打漁的祖先群像。究竟是都市離棄你還是你離棄都市?獨行於島國星空下,在主流價值的邊緣暗自摸索,打從離開部落、踏出原鄉的那一刻起,瞭解到強勢文化兼併弱勢文化乃時代發展下無可規避的過程,原先建構出的美麗世界便一點一滴崩頹了。然而,一旦剜除了自己的根,亦將遍尋不著另一出口,足以延續、傳揚文化命脈甚至僅僅只是叩問「我是誰」、「從何而來」這類充滿母性呼召的歸屬問題。 所以你又想起從前從前在部落裏的時候,那時,清風、流雲便是你們日日讀不盡的天書,早春的山櫻都像一枚枚初綻的字模,引領著你們去體悟大自然的瑰奇富麗,然而現在你可能因為唸不出正確的英文發音而遭逢都市孩子莫名的訕笑以至於黝黑的臉龐不自主綻出赧愧的笑容;你可能因為膚色、講話腔調、生活習慣與大多數同齡的孩子殊異而自動被老師歸類為「有問題」的一群;你也可能因為課業成績在班上老是敬陪末座而頻頻接到學校的「關切」電話……或者你屬於另外一類,好比你的舌頭講ABC、ㄅㄆㄇ時還挺順溜的,卻永遠無法明瞭每次反鄉時,祖母口裏那句:「Uvazaz,manaskaltuzasakmaktu—sumun—itisaduzaku!」(孩子,我很高興你可以來這裏看我)究竟代表著什麼意思。在燈紅酒綠的都會染缸當中沉浸愈久,原本棲宿在你體內的自然的精靈早已退回到山與海交遇的所在,不再教你開口了。 然而,一旦選擇和大自然締約,生命的祝福便不斷流向這些蒙受應允的民族,就算身處於榛狉未化的山林野莽,亦能掬一把清澗溪水潔身沐浴,更有億萬隻樹靈替他們蔽體;就算結廬於汪洋孤島,亦能在詭譎的波濤中破浪前行,憑藉著海洋民族的智慧去辨識水中的百物。 有一種深奇的想像,你不全然懂得,卻感覺它與現實世界之間有妙不可言的聯結,有時它會化作群山萬壑間一株新抽長的嫩芽,隨著高山部落的繁衍而逐漸成長茁壯;有時則成為瀛海中一顆璀亮的晶鹽,黏附於甫通過下水儀典的新造漁船上,彷彿是祖靈贈與的滿載而歸的祝福;它也同樣寄寓在飛魚、陶壺、百步蛇這些充滿原始意象的族群圖騰裏。這種深奇的想像內部自存有一套只可意會的宇宙理則,就在風不動、星月不動的夜晚,解讀出箇中異趣的部落族長會在河邊升火,串燒獵物。 那是神聖之夜,暴烈的燄舌向星空飛竄,一群原始而粗獷的靈魂圍著火堆扭舞、歡唱。他們的舞姿樸拙而充溢著剛健氣息,他們的歌聲嘹亮,彷如一頭展翅劃過黑夜的白鷹—那樣的合音曾經禮讚過複奧的山巒、幻設的眾水,也曾穿越時空,向遙遠的祖靈致敬。那樣的感動原先並不需要文字去記錄,只消用聲音去狀擬、用記憶去記憶,所以當他虔心仰望高貴的星空、誦念代代薪傳的祝禱文時,並無法具體預指不知多少年後在同一所在地,繽紛的霓虹將取代聖潔的火堆,傾吐噬人豔光,高樓大廈宛如當年恣肆蔓生的野芋與山蕨般,不斷往上竄長,撕裂天幕。因為那時尚將小米酒視為農耕勞動過後方能酌飲的神聖津液,他自然也就不明曉自己的後代當中,有不少人會在酒精缸中迷失、淪喪。 我相信你應當還記得清豔的春花、奇崛的夏雲,也不會忘卻秋葉的凋圖以及玉山山麓融冰時,雪水緩緩滑落谷底的琤瑽聲,一切隨時光消逝的生命力,都要藉由文字而再度鮮活;而一切遺忘的,又將被重新記取。 舊時的風景啊舊時的人,請不要暗自嚶泣,此時此刻,我正拿著筆替你們鑿孔、替你們開竅呢—這是一場莊嚴的賦格練習,雖然不過是起頭—就讓我,讓我借用漢民族的方塊字來敘述,敘述一些族群共有的記憶和神話,同時也敘述從山到海的部落歷史;原住民在這塊島嶼上不能缺席,除非自動聲明棄權。也許有一天,這些沒有文字的族群後裔都將蒙受亙古存在於血液裏頭的海山風雨的呼喚,開始親手拼貼碎裂的民族圖象,然後,卯足全力,將自己與族群的生命注寫成一部,山海經。中華民國台灣原住民族文化發展協會製作,所有內容均受智慧財產權及相關法律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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