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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文化 台灣原住民文學數位典藏

山海文化台灣原住民文學數位典藏資料檢索請輸入檢索字2002原住民報導文學獎-得獎者作品/名單山地眷村-巴代(林二郎)卑南族【得獎感言】  寫一篇有關一群人的報導,感覺並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反而有點出賣別人私密的罪惡感。但見到一群同樣是原住民的同胞,遠離家園,甘心忍受著眷村擁擠、破舊的眷舍,與眷村住民刻意拿放大鏡注視著過生活的不自在,只因為無法改變的宿命,只為了找一個比在原鄉好一點的工作,只為了給下一代更方便的就學環境。於是忍不住就寫了。這篇報導得獎,對這些同胞有無幫助,我其實是很懷疑的。或者,我只是出賣了他們的故事,像傷害他們的那些人一樣,只滿足了自己的成就感需要。山地眷村一、村幹事  傍晚吃過飯後,致遠新村自治會幹事趙湘麟,習慣性的走到村子口活動中心前榕樹下,在晚間七點電視新聞開始播報前,與幾個長年閒扯淡的老夥伴閒扯,他今天特別想聽聽其他人對年底自治會會長改選的意見。  自治會的改選問題,不比其他民意代表選舉的議題複雜,眷村也很難有統獨的爭議。但代表眷村第二代的現任會長上週放話,要有效解決村子內過多原住民的現象,卻引起不少的議論,不論眷村第一代或第二代,都有些不同的聲音。  自治會長自有他的理由。村子長久以來,習慣作為特定政黨政治運作的籌碼,選舉傾向、政治立場選定都有傳統上的考量。但是,為數越來越多的原住民戶遷入,卻逐漸稀釋了自治會在民意代表選舉的運作力量。挫折感、無力感加上生活習性的不盡然相同,使得自治會長決心在改選時提出作為政見的主軸。  自治會幹事趙湘麟是眷村第一代居住戶,並不特別堅持什麼立場,但不少當年老戰友娶了原住民婦女,第二代甚至有的已經結婚生子。都是老朋友了,就算不提革命情感,也得唸著平時這一頓、那一餐的情誼,贊成或反對?多說與少說?都讓他頭痛傷神。  這個眷村,位於高雄縣岡山鎮,早期為岡山地區空軍軍士官的眷舍。眷村周圍環繞著空軍官校、一支處、空軍技術學院第一、二校區(前空軍通校與機校)等空軍軍校與單位。眷村行政權隸屬於主要住戶以閩人為主的協和里,管理維護權責則由空軍機械學校負責。  眷村西面隔個兩公尺寬的巷弄,與一個較小、擁擠的丙級眷村曉風新村相鄰。南面是附近村落農家一大片的農地。一年三熟的稻作,間歇栽種著麻六甲綠肥與菱角。水稻田旁的幾塊農地,季節性的栽種白甘蔗,美濃瓜;另外還有一大塊網栽蔬菜園與蘭花栽培區。東面隔著通校路與協和里、岡山鎮相鄰,不同的房舍景觀與居民習性、省籍,使致遠新村猶如一個被公路分隔了的邊陲聚落。北面隔著空軍機校運動場,及幾間小工廠與阿公店溪相望。眷村內,各眷戶隨手在院子栽種芒果、龍眼、楊桃等果樹,加上門口栽植的花草,多少也點綴這眷村花草扶疏、綠意盎然。從空中鳥瞰,致遠新村恰似排列在深淺濃淡不一的綠色絨布中,一塊緊鄰河邊,有著綠色斑斑的積木。  眷舍早期建築物為泥牆低矮瓦片房,後來村民逐漸改為磚牆結構。眷戶再將前院加建,每單戶平均就可以由早期的十五坪,變成二十坪左右。每十戶聯成一棟,每棟棋盤式的排列。各棟間的道路還算寬敞,南北縱向可雙向會車,東西橫向也可容一輛中型轎車通行。全村加上兩棟無正式門牌的早期違建,總共十八棟近兩百戶數,算是中大型的乙級眷村,供低階軍官、士官配舍居住。  只是建村以來,眷戶各憑本事,圖自己住的舒服。併戶擴建的;運用權勢特權違規超限改建的;或根本不顧規定,自行興建二樓洋房的都有。也因此使得這個幾乎可以容納兩百戶的眷村,從未真正超過一百五十戶。眷舍從地坪近四十坪的兩層樓鋼筋混凝土,到還保留最初泥牆低屋瓦的十五坪眷舍不等,使眷戶所擁有的居住空間,也出現極大的落差。  眷戶也從現職、退職的將軍校長,上校老飛官,大學教官,國中、高中老師,低階軍士官,退伍的老榮民,到賃租戶,作家,吸毒的軍官,三進三出監獄的,長期失業的醉漢,都有。比較具知名度與代表性的有十一棟的尹鐸、尹清楓父子(陳總統說不惜動搖國本,也要查個水落石出的海軍弊案受害者。);十三棟侯德健(龍的傳人作者);十四棟托懿芳(早期歌手藝人)。說龍蛇雜處難聽,倒像是個社會的完全縮小版。  建村近五十年,新村自成一個管理系統。成立自治會,並定期選出自治會長及幹事。對內處理新村事物,對外統一口徑、團結力量爭取眷戶利益。過去,自治會確實展現了應有的實力,使得各路政治勢力從不敢輕忽這塊版圖。自治會長更是眷村裡喊冰結凍的最重要樁腳。但是前年的立法委員選舉,與去年縣市長民代的選舉,卻讓新村自治會嚐到前所未有的挫折感,而根據自治會長的說法:是因為村子裡住進了太多的原住民。  趙湘麟自然清楚這事。那次,自治會長及幹事等眷村幹部,陪著正為賄選案官司困擾的當時現任蕭姓立法委員,依據眷舍名冊挨家挨戶拜票,並信誓旦旦要為候選人衝高票。沒想到從開始的熱鬧,會以蕭委員的苦笑結束,窘得自治會長直想找地洞鑽。  原來,延宕數十年的眷村改建傳聞,在這幾年有了新的突破。北高雄地區眷村,將在勵志村的基地改建集中興建一千多戶眷舍。而原先北高雄的各眷村,則廢村交由原產權單位處理。所以一大半有辦法的人早就陸續在外購置房舍,然後將眷舍租給外人。由於租金便宜,吸引了不少低收入戶搬進,不願租出去的,則放任眷舍空盪。因此形成十戶一棟的建築物,往往住不到五戶,這些住戶中有些還不是具戶籍的租賃戶。因此自治會在那次的立法委員選舉拜票住戶中,真正可以投票的只有五十七戶,而這其中還包括不同支持對象的眷戶。所以晚上七點左右的拜票,過去需要一、二小時才能結束,這回只用不到三十五分鐘就草草結束。  最讓人啼笑皆非的是,一行人浩浩蕩蕩的按了二棟十號的眷戶門鈴,然後自治會長同候選人嘰哩哇啦講了一堆有關國家安定與選舉人如何又如何的之後,這應門的眷戶居然豪邁的大聲說:「哈哈…..好,很好,你們說的對極了。我認同你們,百分之百的支持妳,所以我精神加盟,但是我恐怕無法幫上忙,我投的是平地原住民立法委員的票。沒關係,我精神加盟,百分之百的支持!」大夥一聽,才注意到燈光下,眷戶那黝黑皮膚與深邃的輪廓。  「媽的,平地原住民住在這裡幹什麼?」自治會長沉不住氣的說,隨即又警覺自己的失態,立刻補充說:「這……沒關係,總有朋友可以影響的,你多幫幫忙,拜託!拜託!」連「您」都懶得用,瞧那份失望的……。  送走蕭立委後,自治會長終於忍不住在辦公室拍著桌子叫嚷著:「什麼玩意兒?這樣搞下去,這裡都變成山地眷村了!」顯然,這會長把眷戶鐵票流失的氣,記到賃居的原住民戶頭上了。趙湘麟當下心裡笑了笑,當了七任的村幹事,都六十一歲了,卻第一次聽到有人說「山地眷村」這樣的新鮮名詞。  這個眷村的原住民戶,是自民國五十幾年起,四棟老士官娶了花蓮秀林的姑娘開始。然後十六棟也有人娶了仁愛鄉的姑娘,爾後十棟、一棟、四棟、十二棟、七棟、村口附加一棟又陸續娶進來自不同地方的原住民姑娘,加上後來搬進的十一棟張士官長家人,及晚近才嫁給退伍老士官的七棟親妹妹,總共十個原住民姑娘嫁入。另外,二棟十號因為職務配舍而遷入;加上隨後因租賃而遷入的一棟兩戶,二棟一戶、七棟一戶、十三棟一戶。現在,整個眷村原住民戶數實際是六戶。外加早已入外省籍的原住民婦女,大人小孩加起來算算不過是三十三個人。說對眷村生活型態有影響,勉強說的過去,但真要山地化這個眷村,卻是螢瑩當月,萬萬不可能的事。  早先嫁進眷村的新娘,捱過民國六、七十年極端歧視的年代,習慣了沒有聲音的生活。先生在世的時候多半如此,過世之後更是如此,對於村子事物他們一向冷漠不參與。後幾年跟著他們搬進來的故鄉親戚,與新進搬入的賃居戶,因為無戶籍,心虛加上自卑,根本不出現在眷村公共事務的討論場合。甚至下班時間偶而出現在眷村巷弄時遇見人,也是目光飄遠的迴避。叫人意外的是,有資格與能力參與、並主導眷村事務的二棟十號眷戶,也因為外務過多,而幾乎不參予任何村子活動。這點,還特別引起自治會幹部及眷村耆宿的關切,究竟是原住民的本性,還是二棟十號眷戶的個人特質?  居住在這裡的原住民戶,包括幾個族群:四棟與附加一棟的泰雅族,一棟,十棟的布農族,十六棟的阿美族,二棟的卑南族與魯排族,七棟的兩戶排彎族。各戶間,同族相熟的偶有來往,其餘除了點頭打招呼之外,少有進屋聯誼的情況。這眷村就從未見過辦理,譬如豐年祭等的原住民聯誼活動,這一點最令各眷戶好奇與不解。  眷村第一批原住民新娘的第二代多已成年,如十棟與十一棟的男孩已近三十歲,分別畢業於空軍官校與陸軍官校,並於今年初結婚娶妻。其餘也已分別進入職場。外省籍的歸屬,幾乎完全掩蓋了他們半個原住民的身分。  比較值得注意的是,後來遷入的原住民戶孩童。這些住戶的小孩年齡參差落差大頗大。一群小孩在一起,形成特例鮮明的棕褐色集團,格外引起村民的注意。目前讀高中的有二棟王家,四棟曹家兩位;讀國中的有二棟林家,一棟陳家,十三棟陳家總共三位;其餘的唸小學與幼稚園總共十八位。除了二棟林家與四棟曹家各自擁有朋友群外,其他總是玩在一塊。傍晚籃球場上靠東面的籃框下,幾乎就是他們的天下。另一部份,以二棟王家唸高中的女孩為主,常喜歡騎著腳踏車,在眷村巷道與村後稻田間穿梭,好不自在。  傍晚時分的晚餐前後,打零工的原住民戶家長還沒回到家,這兩個集團的快活適意,往往吸引其他非原住民眷戶的小孩跟隨參與。這樣的連動,也幾乎打破大人的矜持與成見。有眷戶因為小孩的接觸,而更友善這些原住民戶,有些則覺得礙眼,尤其五棟胡家媽媽最常表示意見。但是,也只有在這些棕褐色集團四處流竄,以及來訪的親友拔掉機車消音管呼嘯而過時,這個眷村才有些生機氣息,還真有山地眷村的感覺。村幹事趙湘麟就常因為這些原住民小孩,而觸發心思。回憶幾十年前,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成天在籃球場上鬼混,而現在早成家立業又遠居台北的小鬼們,那些永遠有用不完的精力、總是吵雜不停四處流竄的小麻煩們。  幾抹殘陽,血絲般無力的在華白西天縮退變淡。早批覓食的幾隻夜鷺,斜飛過屋瓦線與墨黑雲塊間,遠遠望去,隱約中正與第一批升空夜航訓練的空軍官校學生教練機,交會變換隊形。單調的飛機引擎聲週而復始,硬是對照這老舊眷村變動不大的每日生活步調。  趙湘麟腦海裡時而浮起自治會長口稱的新名詞;浮起那幾位他該叫大嫂的中年原住民婦女的認份、認命;浮起這幾年,陸續跟隨這些新娘而搬遷進入眷村的原住民家庭,那種低調與隱晦的態度;浮起最近這兩三年,搬進賃居的幾戶原住民,艱辛卻不失尊嚴的生活模式。  是什麼前生註定的姻緣,讓這些原住民新娘嫁給父執輩年齡的老士官、榮民,而又心甘情願?而她們真的甘心嗎?是什麼樣的時代環境,迫使原鄉的原住民,願意忍受別人異樣眼光,跟隨新娘搬遷進入眷村,而低調生活?又是什麼樣的誘人原因,吸引原住民戶願意離鄉背井,重新適應一個截然不同生活型態的社會?而,趕走了這些原住民,自治會從此便完全掌控所有眷戶的選票嗎?有意義嗎?這麼多年了,在這個眷村裡,不是原住民的一定比原住民強嗎?趙湘麟經過也是原住民戶的二棟十號七十餘坪的眷舍,望著修剪整齊的整片綠玉圍牆,搖搖頭,暗笑自己從沒弄清楚過這些個問題。二、青梅竹馬  得知小英真的要結婚的消息,烏馬斯的腦海轟的一聲,似乎空白了近一世紀長之久。他下意識移動槍口到他的下額,然後扶著獵槍的右手食指,一縮一縮的扣引。他的舉動嚇壞了報知消息的哥哥,搶過獵槍後卻更嚇出一身冷汗。原來槍管內還留有在獵區上了膛卻沒退下的子彈,幸好自製的獵槍槍身長,要斜躺著才能頂住身材不高的烏馬斯下額,烏馬斯伸直著手也無法碰觸扳機。「糊塗!太糊塗了!」他哥哥叫罵著。烏馬斯卻突然發瘋似的狂叫逃往剛才回程的山區。  那年是民國七十五年的九月,是他剛自軍中退伍的第一個秋天。從聽說小英可能嫁人的傳言開始,而又得不到小英親口保證時,烏馬斯就再也沒幫母親整理粟田,也沒再獵得任何獵物,每天就這麼上山下山的魂不守舍,也不知道是不是刻意躲著逃避。  「她說要作我的老婆啊!啊.…..」烏馬斯不擇徑的狂跑,經過高雄縣桃源鄉高中村後方瀑布群時,想起過去與小英偷偷戲水的快樂時光,忍不住狂吼著躍入瀑布水潭。  當五天後,烏馬斯被發現在大竹溪山的山腰摺曲時,青梅竹馬的小英,已經嫁到致遠新村一棟。從此,烏馬斯便四處找酒喝到爛醉,一週沒兩天清醒。沒酒喝的時間,他便躲入山上打獵。只是獵槍被他哥哥強制保管,旁人怕發生意外,也沒人願意把槍枝借給他,因此經常是有一頓沒一頓。九年間他便由一個還算眉清目秀的布農青年,變成皺紋滿佈、眼神渙散、神情滄桑的糟老頭樣。  民國八十四年,小英的先生過世。託了人告訴烏馬斯,如果不嫌棄,她願意照顧他的後半輩子。烏馬斯沒多考慮,湊了點車錢,就搬進致遠村一棟小英家。說起過往,烏馬斯略顯靦腆,藉著一點酒意囁嚅的說,語氣中還掩隱不住對父母的愧疚。  烏馬斯搬進小英家,為了繼續保有小英遺眷的薪俸,兩人並未登記成為正式夫妻。小英待烏馬斯極好,似乎為了彌補九年相離的遺憾,並未要求烏馬斯外出找工作,反而盡心的為他調養身體。沒一年,烏馬斯又回復他壯年該有的體能,只是臉上的風霜還在每天的酒飲中駐留。烏馬斯也極思振作,他想彌補失去的九年,他要照顧他心愛的女人,所以積極的想找份工作。但是,連機車都不會騎的他,加上退伍後半放逐的生活近十年,想在都市找份固定的工作談何容易?所幸,先天的布農體格與一年來小英的調養,還難不倒他找些建築小工或貨車綁捆的重活,兩人倒也甘於這樣粗茶淡飯,一杯酒,一盤豆乾,半碟花生的自在適意。兩人的鴛鴦相隨、如漆似膠,惹人羨慕與忌妒。閒言閒語便開始掛在眷村女人的嘴裡、耳裡、眼睛裡。  表面上,烏馬斯不在意,起碼在小英面前他是如此。但流言閒語卻如強酸般的落滴在他孤寂已久的心坎,留下的蝕痕,怎地也無法讓他完全的假裝。尤其幾杯下肚後的自言自語,常常不小心表露心情,且越來越不加掩飾。結果又引來好事者的乘機擴大,說什麼山地人就是如此,懶惰、骯髒、酗酒還靠女人養;只要烏馬斯一喝醉酒,立刻就有人等著看熱鬧的出現,並誇大的散佈他的醉態。對於這些窩囊氣,烏馬斯都盡量忍了下來,沒有什麼能比跟小英住在一起還重要的事。白天,他一樣由小英載著到工地,晚上酌著小酒後,由小英陪著在村子附近散步談心。近十年的相思,他有著太多的話要說;當年的委屈,他需要一訴再訴。他珍惜這樣的時光。  對烏馬斯來說,八十七年九月起似乎是夢靨的開始。一連七個月找不到工作,即使是幫私人水公司送水這等事也找不到。他與小英愛的結晶卻於農曆春節前誕生,失業與喜悅的扭曲,沖淡了以小英微薄薪俸過年的窘境。披著磨破外層的大衣,提了半打米酒,他度過了一個最快樂卻沒有特別記憶的春節。  小英回憶說,當晚烏馬斯實在太快樂了,他喝的酩酊大醉,以布農語大聲的說話,不停的說話,還難得的唱起了小英聽不太懂得歌;都凌晨兩點多了,他興致還特別高昂,周圍鄰居隔著巷弄對他們吼著;相鄰的兩戶也過來提醒,都無法阻止烏馬斯。小英不忍制止,她心疼烏馬斯壓抑太久了的委屈。她為他斟酒,淚水混著水酒。最後管區警員來關切時,烏馬斯已經喃喃醉語,毫無意識。醉語中還隱約可以辨識她對小英嫁人的埋怨與對眷村住戶的憤恨,聽在小英耳裡,酸楚卻佔滿整個心窩。  從那時候,烏馬斯喝醉的頻率越來越高,說話音量的分貝也越來越不節制。從剛開始醉倒在門口,到後來隨意醉倒在眷村巷弄,他像極了流浪漢。經常可以看見他打著赤膊,半醉的,口中念念有詞地在眷村遊蕩。要不,就是到村子外的甘蔗田捕田鼠,說要加菜。日子久了,眷村居民竊竊私語依舊,只是沒有人再對他的任何舉動感到意外與好奇。  「平地人最會欺負我們原住民啦。」三分醉的烏馬斯說起話來還是那麼拘僅靦腆,風霜與酒精燒燎在他臉上的痕跡清晰縱橫,註記著他的挫折與對生活的不曾適應。但看在小英眼裡,烏馬斯依然是那個另她臉熱心跳的青梅竹馬。她低聲的說要照顧他一輩子,而幸福的感覺,毫不保留的紅了小英的臉頰。三、小新娘  卸下背簍後,伊黛只簡單洗了個手,解下工作用的籃底白斑圍裙,便直接進廚房淘米。臉上、髮鬢間還留著幾層濕了又乾、乾了又流的汗漬。窸娑一陣後,轉出院子便見到住鄰居的表姊夫老姚進門。她依著平時的淘氣問了一聲:「喂,山東來的老鄉姊夫你吃飽了沒?」同時臉上咪著眼睛,將鼻子、嘴角皺成一團。老姚也尖起聲音回敬:「老鄉,你個老鄉,你是我的老鄉啦!」伊戴沒聽懂老姚的意思,但覺得他眼神比往常親切許多,似乎來報什麼喜訊,只見他跟父親、母親嘀嘀咕咕一陣子便回去,走之前還笑著看了伊黛一眼。  「一定有什麼好事,說不定又有大餅可以吃了。」伊黛心裡這麼想,幾個表姊結婚前都是像這樣的,她最喜歡吃人家結婚的大餅了。  洗過碗筷,給兩個弟弟洗過澡後,她的父親便把她叫到跟前,口氣從未有過的親切。說她已經不小了,也該嫁人了,過些天要給她找個家裡有米有麵的「民國」(外省人)作丈夫。伊黛雙手垂立,大氣不敢吭,她懼怕她的父親。  果然是件喜事,她的喜事。伊黛卻毫無概念結婚跟她有什麼關係,她也不敢有什麼意見。  一個月內陸續見了一些人,處理了一些事之後,便辦起結婚喜宴。當天,她對白紗黑鞋子感到好奇與新鮮,卻被剛端上來喀啦放在桌上,還兀自顫動不已的蹄膀所吸引與震撼,而忘了婚禮當天其他的事。她年紀太小,無法連結她的婚姻與蹄膀間的關聯,那種被烹煮、熟透、定型在固定範圍,即使不情願,也只能原地忸動的同病相憐關係。  當晚,她的父親喝醉了酒發酒瘋,因為白天酒席上有人說他貪圖對方的聘金,而將女兒嫁給比他還老的老頭子。她父親吼著吼著,便當著伊黛的面前,將收下的一萬塊聘金,丟進正燒著洗澡水的柴火爐裡。她的母親瞪大著眼睛一動也不敢動,伊黛卻因為父親的咆哮而止不住顫抖著,幾個幼小的弟妹更是連哭的勇氣也沒了。  那年是民國五十七年,她才十五歲又七個月,胸部還不及她父親的大。結婚前一個星期,她第一次結束並丟棄母親以四張馬糞紙為她製作的月經護墊。她變成張士官長太太,第一次離開家門,遠從台東嫁進東港大鵬新村。  張士官長年紀,比伊黛的父親還大七歲,又比伊黛大三十三歲。是個身材高大壯碩的山東漢子,與嬌小、黑、乾、發育不全的伊黛,形成有趣又強烈的對比。張士官長初期不以為意,後來還是熬不過幾個眷村婦女的長舌,說什麼「父女配,老少檔,生了孩子叫爺爺」。他覺得彆扭,每次上街,只准小新娘伊黛遠遠的跟在後面,卻讓不識路的伊黛,屢次跟丟走失。他也不找,最後總是由小新娘自己摸索回家。最令伊黛日後回憶起來忿忿不平的是,當她盡力學習如何做一個妻子的時候,張士官長卻因為許多原住民新娘逃婚的事,而處處防範她。出門除了車票,絕不給多餘的錢。有一回在高雄火車站兩人走散了,張士官長竟忘記有伊黛這個人,自顧自的回家。沒想到,從未自己搭車的伊黛,居然會自己從高雄坐車回家。張士官長才從此改變,不再防範伊黛逃跑。  張士官長並不知道伊黛是絕不可能逃回家的,不僅是因為她母親從小的教誨,更因為伊黛她那死要面子的父親,會一刀劈死她在村子口,連家門都不讓她進。  民國六十五年,張士官長退伍以後,便帶著三歲的男孩,配舍搬到岡山致遠新村十一棟。新居住地的嗤言流語,比之東港時期不遑多讓。又碰巧遇上四棟與十六棟原住民新娘逃婚的事,眷戶女人們,連官夫人都嗜血的等候著伊黛也上演逃婚記,最好來個紅杏出牆,給男人痛快,給女人長舌消遣,大家快活。  伊黛個性好強,不理會這些口舌。但十棟與她同年齡層的阿妹,卻經常挑戰這些閒言閒語,流言愈兇,她愈加報復似的四處找快活。這可苦了伊黛,她與阿妹,嫁的老公都老的讓她們守活寡,年輕暢旺熾熱的生理需求,總在午夜夢迴中燃燒迴蕩。但除了全心投入工作,謹言慎行外,也只能認命的背負同胞負面行為的流言指責,等待時間與事實證明她的堅貞。  很快的調適新搬來的不適應後,伊黛便努力學習烹調、裁縫、做生意的技巧。然後與張士官長拜把兄弟周先生,先後爭取在空軍機校、一支處福利社開設餐飲部開店,還特別聘調故鄉幾位小妹幫忙,所以她成了別人口中的老闆娘。不但償清先前遷居的債務,並且盡力幫助家鄉幼小的弟妹完成學業;還攢了錢,在七十二年時買下協和里的透天別墅,搬離了新村這是是非非之地。  張士官長過世後,伊黛在今年初,為官拜陸戰隊上尉軍官的兒子討了房媳婦,眷村內不論熟與不熟悉,都主動參加喜宴,使原本只開三十五桌的訂席,又多追加五桌。  現在的伊黛,每逢週休便開著休旅車與朋友四處旅行露營,她可是最悠閒的原住民新娘呢。眷村內婦女永不停止的閒談中,還時常提起她的事,對她的傳奇過往,總是以讚嘆與驚奇收尾。  伊黛說:認命、認份是一回事,努力又是一回事。嫁給老頭子,是她改變不了的事,作一個原住民婦女,更是她這一世無力更改的事。但她有權改善現況,努力爭取她真正生活權利,她的生命責任,並不包括對那些長舌、流言負責。  伊黛的說法,似乎解釋著新村的原住民新娘,認份、認命背後那種堅強不服輸的韌性;也似乎解釋著,為什麼他們幾乎放任自己的先生閒賦在家閒扯、打牌,而自己卻頂著日升日落,努力賺取微薪補貼家用,毫無怨言。  如同在部落,她們的母親撐起半邊天一樣;在眷村,她們的努力,也撐起了自己的家庭與尊嚴,開拓自己的一片天。四、棕褐色的精靈  「自己紮的,好看吧?」二棟的高一女孩王小莉邊問,邊輕晃著頭頂上,十幾條編紮的細小辮子。髮辮末端約兩公分,箍著以小顆琉璃珠、彈性細帶串製成的髮圈。髮辮的琉璃珠喀嘞喀哩的發出清脆碰撞聲。在甜黑的皮膚下,牙齒顯得亮白、潔淨。  「不簡單喔,那麼厲害的山地人。」我半開玩笑的回答她,眼睛卻不忍自她身上移開。她鬆緊合宜的T恤,搭配低腰牛仔褲,態度輕鬆自適;晶亮的眼睛與蒜頭寬鼻,有美國黑美少女的味道,更有著典型排灣、魯凱少女的內斂安詳。她說著她的故事,慢慢的、輕輕的,說著她們家的故事………。  從屏東山地門搬出來,是在她國小三年級的事。當時他們搬到距離阿蓮不遠的五甲尾。因為讀國中需跨區到阿蓮就學,必須騎車經過一段人煙少,而車輛往來頻仍的公路,上學往返需要大人接送。但父親工作性質早出晚歸;母親則需要早早出門取材料回家加工,而材料供應處與學校,恰好是相對頭的兩方,造成極大的不便與負擔,所以全家商議搬遷到離學校、市區不太遠,租金便宜的致遠村來。  一家六口窩在十八坪左右的破舊眷舍,並沒有造成太多的不適應,與她們以前在三地門以及五甲尾的情形相當。但是低矮連棟的建築形式,卻讓室內潮濕悶熱,相隔的薄牆,不時會傳進隔壁鄰居的聲音。這還好,比較討厭的是,晚上睡覺時間,老鼠會從一號的天花板到十號的天花板,一路爬來爬去的。她並不怕老鼠,卻擔心老舊、有著一大塊水漬痕跡的天花板,會挨不住老鼠磨牙,而磨穿破洞,然後老鼠屎、灰塵或老鼠直接掉進她睡著張開的嘴裡。每次想到,她總會不自覺的抬頭張望,然後噁心好一陣子。  王爸爸是霧台鄉的魯凱族人,娶了三地門排灣族的王媽媽,目前在岡山一家國內知名的紙尿布公司擔任作業員,薪資雖不是優渥,倒也還算是穩定,養育四個小孩上學讀書感到艱困與吃力,幸賴王媽媽作手工藝加工品補貼家用。而房租一個月三千的支出,還算使他們安心不少,雖然住的不是那麼舒服,又得經常上屋頂修補瓦片,或敲敲打打接補屋簷接縫間漏隙。但下班後,坐在門口馬路與一棟後簷搭的涼棚下,喝茶納涼,多少也彌補了一點沒有寬敞客廳的遺憾。  王媽媽不浪費她排灣族婦女的藝術天份與巧手,在生完老三之後,便專職在家作手工藝品。她固定接三地門幾家原住民手工藝品店的帽子、衣服半成品,然後依照各族群特色,縫製裝飾文彩。工作辛苦薪資微薄,但她還是一件又一件的縫製,因為這樣的時局,她也找不到更好的替代工作。  夫婦倆生活向來低調,除了與七棟的同鄉表姊妹偶而閒談,王爸爸的早出晚歸,與王媽媽抓緊時間,趕工、接送小孩的忙碌,幾乎見不到他們參予村子活動,也少與人交談。而他們似乎也習慣了。  如果不住在眷村住別的地方會比較好嗎?不會。王爸爸肯定的說。在原鄉,他們找不到比這更好的工作。住到那裡他們都是外來的山地人,一樣得受特別的眼神注視;一樣被邊緣與不尊重,但他們並不在意。只要工作順遂,孩子上學方便,可遮風避雨,他們就很滿意了。至於能不能投票選誰,能不能是這眷村受歡迎的一群,他們無力置喙,也真的不在意。想著四個兒女,表情上有著無限的寄望,他們願意努力工作提供他們求學,只求孩子們將來比他們更強。  王小莉喜歡這裡,不管大小孩子都能玩在一起。同齡的不同齡的,男男女女,誰也不管誰黑誰白,誰高誰矮,誰窮誰有錢。只要大人不干涉,他們就能昏天黑地的玩耍、打球、騎腳踏車。  她喜歡騎腳踏車穿越每條巷弄,遊梭在後面農田產業道路上,追趕成群像捧起一把沙子潑出去一樣密集的麻雀;喜歡追趕來回徘徊、盤旋在兩塊田之間道路上空,略高於頭頂的蜻蜓群;喜歡在燕子急速俯衝撲啄蜻蜓時大聲吼叫,讓燕子踉蹌的變換飛行路線,然後一群小孩哈哈大笑;喜歡讓瀰著大肥氣味的空氣,拂掠過耳際、鼻間那種想逃避又無法閃躲的狼狽;喜歡一夥人四處流竄,聽小弟弟、小妹妹呼喊著:等等我,的那種被需要的感覺;喜歡騎車經過時,所有人驚艷她黑人式的髮辮時的表情與讚嘆聲;喜歡日落天已暗未黑之際,各眷戶呼喊叫吶各自小孩回家的熱鬧。因為這些種種像極了在三地門童年記憶,那樣的親切。她才不管這裡大人怎麼想,也不在乎誰想怎麼對待他們這樣的租賃戶,那是大人的事。  她也喜歡上學。高中唸的雖然是職業學校,成績不算出色,討厭的鄰座男孩總愛開她玩笑說她是小番婆,總算也是高中學歷,比她的爸媽要高出些。政府補貼的學費扣繳學校學雜費後,還能退回幾千元,減輕了不少學費的負擔。最重要的是,對於未來,她似乎有著比較明確的期待,期待自己能像他們的父母親一樣,自主又尊嚴的過生活,或者超越他們。  比較讓她困惑的是,一棟的大芬,明明有著顯著的原住民輪廓,卻抵死不承認自己是原住民。「難道原住民就真的見不得人嗎?」王小莉輕扯著衣衫,遮掩住不經意顯露的肚臍眼,眨瞬著她清澈明亮、星子般的眸子,輕軟軟的問著。像個有著棕褐色肌膚的精靈,那樣的靈性與純真。  她與她的夥伴們,山地化了這個漸漸死寂的老眷村,他們的歡笑刨開了眷戶間,原本不該存在的歧視與隔閡。他們在傍晚與假日的四處流竄,對應著眷村原住民住戶的低調,卻是這眷村鮮明有趣的對照。五、後記  清晨六點半出門,看見烏馬斯斜躺在巷子口芒果樹下一張破舊的藤椅上,閉著眼睛,酒氣沖天,喃喃自語。沒人聽懂他嘰哩哇啦國台語夾雜著說什麼,也沒人知道他是今晨開始喝的,還是自昨晚就沒停過。幾個村民經過他身邊,表情嫌惡,然後像水流遇見石頭擋道,而自然的左右偏離。正巧五棟那位長年吸食強力膠,而被迫退伍的外省籍陸軍軍官,正鬼魅似的飄出巷子口,迎了上來。乾癟瘦高的身子與枯削的臉頰,嘴暡嗡個不停,令剛才那些偏離路徑村民,乾脆直接轉向左右離去。  這景象吸引我的駐足與深思。  「山地眷村」是一句氣話與戲言,但也多少也反映了這個眷村的可能。但究竟這只是致遠村的個別情形,抑或是其他老舊眷村的普遍現象?除了婚姻關係,房屋租金便宜,學童就學需求外,還有別的原因嗎?  各族群中多少都會有些生活不如意,行為脫序的人或事。聚焦或標籤化個別原住民行為,究竟是人性中「否定別人,滿足自己的成就感需要」的劣根性作祟,還是一種文化沙文的優越感?  眷村居民絕大多數是善良的,既無力改變現況,也無勇氣指責誰的不是。就像二棟王家與其他遷進租賃的原住民戶一樣,單純、善良、低調、隱忍。不同的是,他們有自己選出的民意代表可為他們表達心願,解決困難。而這些原住民住戶,遠離原鄉,在政治資源考量下,邊陲中更加邊緣化了。  致遠村將在兩年內改建遷居勵志村的新眷村基地,老舊眷村也將走入歷史。像王家等賃居的原住民戶,能不能找到像這樣便宜的小眷舍居住,成了他們目前較擔心的事。  我想,只要老舊眷村繼續存在,那些不得不遠離原鄉的原住民戶,應該會繼續聚集然後繼續被邊緣化。相同的故事與調適問題也會一再上演。只是,我們能不能更包容的看待這件事?能不能學習那些無利害關係的孩童每天的歡樂相處?中華民國台灣原住民族文化發展協會製作,所有內容均受智慧財產權及相關法律保護。

基本資訊

  • 作品語文
    中文
  • 地點名稱
    國立故宮博物院/故宮
  • 緯度
    25.101992/25.1023
  • 經度
    121.548663/121.548
  • 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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